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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峻沮丧地回到了西宁。实际上从出门那一刻起他就后悔了,妻子有什么错呢?这些年自己常年奔波在外,服侍父母、养育两个孩子、管理皇寺街宅子和堡子村庄园,还有父亲为他留下的一千五百亩良田,哪一样不是妻子在操心呢?甚至一双父母的丧事都是由妻子一手操持的。自从嫁给他,妻子就像自己去逝的母亲一样,一头埋进了这个家却从未向他提过任何要求,连一趟远门都没有出过!他甩下妻子离开时女儿的哭声让他心碎!妻子没有错,倒是自己……他心里清楚得很,但他不能回头,不能服软,不能认错,他要压住妻子,否则他和仓琼就没有出路!
"响峡,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和姐姐说成怎样了?"
仓琼关切地问。
"我们吵口了,我……我动手打她了……"
马峻的脸色非常难看。
"打……响峡,你怎么可以动手打姐姐?姐姐没有错,是你我的错!你……你不能伤害姐姐,不能伤害你的家庭!如果是这样,我宁肯走……阿哥说得对……要舍弃,罪孽……这次我就不该让你去说!"
听说马峻动手打了治海澈,仓琼心中非常内疚和后悔。
"仓琼,我岂能不知道是错了!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我爱她们,爱孩子们,爱那个家。可是我们已经这样了,只能往前走,找一条出路,我们回回的教门不允许养小蜜……那样就是奸情,是真主恼怒的事情!"
"那我们该怎么办?还有出路吗?要是没有,我们就分开……我不能让你痛苦,更不能让你失去原本温暖的家!"
爱一个人就要让他幸福,他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这是仓琼对爱情的理解。
"有,有一条路。这次我去见哈筛黑,他让我们归向真主,向真主忓悔,然后结为合法夫妻……只是……家里婆娘她不接受,和我闹……唉……先不说这个了。从今个起我先慢慢给你讲教门,你想学吗?"
"想学,不管我们能不能结为夫妻,我都想学!"
"这是为什么?"
马峻感到很诧异。
"我也不知道。或许,遇见你是为了遇见你的教门……"
"哦……仓琼……你这样想?"
"嗯,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我先遇见了你,为了你我将遇见你的教门。我阿哥常说人就是苦今生修来生,要参悟。这些日子我也在参悟,或许遇见你只是缘起,遇见你的教门才是天尽头的那个空无……"
她用自己原来的宗教理解着这个为爱情而将要接受的新的宗教。寒冷的冬天,仓琼的卧室里,火炕散发着阵阵暖意,床头柜上熏香炉子里飘荡出诱人的香味,仓琼想留马峻住下,但他却执意要走。
"我的人,让我们归向真主,向真主忏悔,等待一个好日子吧……"
从这天起,在仓琼的要求下,马峻开始向她讲解教门的常识,并教她念一些基本的念辞。有语言天赋,精通藏语、英语的仓琼学得很快,一周之内她竟然背会了七个古兰经短章。
古城的冬天,天色阴沉沉的,天空中不时飘下零星的雪花。
主麻他就这样走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丈夫不念十八年的夫妻情份,不顾女儿可怜的哭声,舍家弃子,义无反顾地走了?十九年前,在雪山寺的院子里,自己背着当时还是婴儿的黑妮哈,领着只有六岁的六十一,第一次遇到马峻时她就把他当成了救命的稻草。十九年过去了,俩人由当初的陌生人变成了米面夫妻,患难与共,无数的风风雨雨都过来了,现在儿女成双,家大业大,眼看就要奔五了,丈夫却有了外心。难道眼看着让这个家散了?不,冶海澈不是那样的女人!
"尕董,你安排人手,我要上西宁!"
冶海澈冷静地对管家包尕董说。
"太太,这大冬天冷月寒天的,再加上路途远,您……您就甭去了!"
包尕董面有难色地说。
"甭去?今早你们都听见了、看见了!秀山他指着礼拜寺说舍家弃子也要娶那个女人,难道就这样看着让这个家散场吗?"
"太太,旅长那是气头上的话,您可万万不能当真,说不准过几天他就后悔了!再说了……这么远的路,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您……您让我怎么向东家交待?"
包尕董理智地认为东家他再怎么糊涂也不至于丢下自己的妻子儿女去娶那个藏民媳妇,他只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自己作为管家,现在要想办法拖住太太,不让她和东家见面,或许……过些日子就啥事也没有了。
"不行,西宁我非去不可,我要去看一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要当面问一问她到底想干什么!难道非得把这个家拆散不成?"
"太太,您可千万去不得,旅长……旅长他正在气头上……"
包尕董觉得这个时候让太太去西宁是火上浇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走。
"气头上?难道他还要再打我不成?我不但要见那个女人,我还要见马麟主席,让他给我评评理,看看他的这个好下属对家人、对儿女都干了些什么!"
"太太……您……您还要见马主席?……太太,家丑不可外扬,您可万万使不得!"
包尕董觉得事态比他想的还要严重。
"使不得?他做成我还说不成?你少废话,赶紧准备人手车马,我明天就走!"
"太太,您现在去正好是火上浇油,对您、对这个家、对旅长都不好!正中别人下怀!"
"尕董,说来说去你是不听我使唤了?"
冶海澈的脸一下子凉了下来。
"太太,我哪一次没听您使唤?但这次您得先忍耐着。阿訇们也不是常说忍耐上得脱离吗?"
"那是事情没从他头上过,说的松泛!你不听是吧?好,我去找康经理……"
冶海澈换上了长棉袍,带着黑妮哈出门了。
看着冶海澈要出门,包尕董赶紧穿过南过亭往后院溜去。
"快,开角门,太太要去找康老板……"
后院的角门平时是锁着的,只有家里有大事情需要动车马时才打开。包尕董从角门抄近路向位于南关厢的"腹春佬"商号跑去。
除了南门楼子,古城最高的楼是马步青东公馆三层楼的北房堂屋,从城外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再下来就属南关厢白大掌柜传下来的老字号"三星商行"和上一辈马四七、康佛响创下的"腹春佬"气派,一溜上下各十五间的两层楼。这会康念云正在二楼经理室打旽,包尕董上气不接下气地闯了进来。
"康经理……我家太太和旅长生了气,现在闹着要去西宁找马麟主席告状,我劝不住,就看你的了……"
"生气?这两口子不是好好的……"
"康经理!"
康念云话音未落,冶海澈已经走了进来,看见包尕董也在,她心里己经明白了九分。
"康经理,我有要事去西宁,商号里最近有去西宁的商队吗?我搭个顺车!"
冶海澈直截了当。
"嫂子,最近没有……没有去西宁的商队……"
康念云有些中气不足地说。
"没有?那你就给我准备一个车队,我和黑妮哈要去西宁!"
冶海澈像下命令一样。
"这……"
"怎么,您也不让我去?康经理,我问你,我现在还是不是马峻的媳妇?我们马家还是不是腹春佬的股东?"
自光绪二十四年"腹春佬"开创,除了马麟的三成干股外,剩下的由康佛响和马四七各半,这个传统一直没变过。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康念云尴尬地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包尕董。
"既然这样,我明早就走,花费从今年的红利中扣除。您就辛苦一下。"
冶海澈没有落座转身就走。
"太太,您执意要去,我这就去安排几个人手,路上放心一些……"
包尕董不好意思地跟在冶海澈身后。
"你看着办。路远,两个娃留在家里,你们看好。"
冶海澈冷冷地说。
第二天晨礼结束吃过早饭,冶海澈就带着黑妮哈上路了。两辆胶轮大车,前一辆坐着五个带短枪的护卫,后一辆坐着冶海澈和黑妮哈。一路上天色阴沉沉的,冬雾低垂,远处的山岭、村庄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天气寒冷,人们都在窝冬,除了她们一行,大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井沟、驻马滩、肖红坪、铁烧峡,车队沿着民国十七年"河湟事变"时一家人逃难的路线一路向西宁走去,那一年黑妮哈还是一个小姑娘。家是什么?家是人世间最平安的地方,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都要保全这个家,为自己、为孩子、甚至为这个已经变了心的丈夫留一个藏身的窝!冶海澈在心中暗下决心。
"唉……哟……
家住在南京的柳树(呀)巷,
充发到河州的地方;
四家嘴长下的林棵们旺,
修下的水磨是一双。"
马车夫为了打发路上的寂寞,唱起了花儿"大令",悠长哀伤的歌声在铁烧峡上空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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