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非首发,原载青年文学家,ID:沈渊,文责自负。)
今冬第一场雪已偷偷亲吻大地,它轻盈的脚步声告诉我,我最不喜欢的季节悄然而至了。“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按说,每个季节都是人间好时节,但我体质差,从小就特别怕冷,所以我喜欢白雪的玉姿,但惧怕冬的寒冷。正因为我对寒冬的惧怕,才永远铭记着冰天雪地里的每一个暖。
呱呱坠地后死里逃生、气若游丝的我,观了春天的花,赏了秋天的月,沐了夏日的凉风,但怕了冬日的雪。奶奶冥思苦想,终于为我找到一间特别温暖的房子,那就是奶奶的棉裤腰。
奶奶的棉裤腰是那个年代山东人最有特征的棉裤腰,一般是黑色或青色的老粗布做成。老粗布是奶奶自己织的。奶奶织的老粗布远近闻名,看不见一个线头,细致得就像后来的洋布,永远都是集市上的抢手货。老粗布的颜色也是奶奶自己染的,奶奶染的布也特别匀实,不像邻家奶奶染的布,青一块白一块,像扎染似的。棉裤也是奶奶自己一针针缝起来的,奶奶做针线,针脚也特别细,多少个针脚都是一般大,正面几乎看不到线脚。那时候男人女人的裤腰都有两米长,在前面折叠起来。奶奶的棉裤腰因为要装我,所以做得比寻常要更长更深。除加长加深之外,奶奶还在裤腰两侧缝上两条又宽又长的带子绑上我。
刺骨的寒风像刀子,厚厚的积雪像蒺藜,可我住在奶奶像炉子一样温暖的棉裤腰里,笑对刀子和蒺藜。奶奶纺线的时候,织布的时候,赶集的时候,下田的时候,我都坐在奶奶的棉裤腰里,被奶奶的体温温暖着,被奶奶的心温暖着。现在想想我们娘俩的形象就像一个大袋鼠和一个小袋鼠。
其实,奶奶的热炕头也很暖和,她纺线织布的时候完全可以把我放到热炕头上。可是奶奶说,把我自己放在热炕头上我就哭个不停呢。我想,我那时候要的不只是奶奶棉裤腰的温暖,更多的应该是一种安全感和对奶奶的依恋吧。
邻家奶奶经常问奶奶:“老家伙,你整天揣着你家疙瘩妮儿干这干那,你腰不疼呀?你不累呀?你不冷呀?”奶奶总是说:“疼啊,累啊,冷啊,但是她离不开我,再说,我看着她,我也高兴啊。”是啊,十冬腊月,奶奶的棉裤腰里塞进一个冰疙瘩,奶奶会不会打寒战,会不会肚子疼呢?
两岁之前的冬天住奶奶的棉裤腰,两岁之后奶奶的棉裤腰就住不下了。这时只能依靠曾经被我嫌弃的热炕头了。
热炕头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取暖设备。晚上热被窝里的暖自不必说,我印象最深的是白天的热炕头。因为我怕冷的缘故,学龄前的每个冬天,不到日出三竿我是肯定不会起床的。奶奶娇惯我,依着我。我印象里,我的早饭都是围在被窝里吃的。每天早晨我或坐或跪在炕上,身后围上被子。奶奶站在炕前,前倾着身子,端着碗,一勺勺喂我吃饭。那时候没有足够的柴火,所以一般都是傍晚的时候熰一次炕,而奶奶的炕因为我的懒炕要多热半天,因此早上要再添一次柴火,这样奶奶就需要冒着严寒多出去捡柴火。
小时候养成了懒炕头的习惯,后来长大成人了也是离不了热炕。娘家住楼房前,冬天每次回娘家,进了门,或者奶奶或者娘或者姐姐就说:“快上床吧,给你插上电褥子了。”冬天回婆家时,嫂子也是铺开被子说:“你怕冷,电褥子热好了。”
以上流在我笔下的暖是想起来都会流泪的,下面的暖则每每想起都哭笑不得。
侄子结婚后我们回婆家过年住在哥嫂平时没人住的东偏房里,那个小屋子也就七八平方吧。乡下的夜那是炸裂的冷,那个小屋子无异于冰窖。晚上老公一般多半夜都在同学家打扑克,我一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头也捂在被子里,只有脚上那个用输液瓶子灌的烫瓶还稍微给点儿热乎气。半夜起夜,电灯开关在门口,我摸着黑下去开灯,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趴在一个滚烫的东西上,我直起身打开灯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哥嫂屋子里的蜂窝煤炉子溜达到小屋里来了。我觉得肚皮滋滋啦啦地疼,仔细一看,秋衣上烧了一个洞,肚皮上烧起了一个泡。我先是哭了,后又笑了。第二天早晨,我看到哥嫂屋里的窗子上冰层加厚了。
在县教育局当教研员时,有一年冬天去一个偏远的乡镇期末巡考,那时候的乡镇中学从校长办公室到教室都是蜂窝煤炉子取暖。上车时,我的感觉就像是上囚车被拉去砍头。吃午饭时,校长看我冻得变颜变色就说:“咱别去餐厅吃饭了,去我办公室吃吧。”校长办公室也是炉子取暖,不过是那种烧土暖气的大四方炉子,炉眼周围有个很大的平面。我看见那个大炉子,像看见大救星。“不用七个碟子八个碗了,就给我来碗粉条菜放炉子上吧。”我说。我把双脚贴到炉子壁上,捧着一碗猪肉炖粉条,暖暖的,那感觉比吃满汉全席还幸福。美美的感觉没有多久,一股异味扑鼻,东撒西看,最后才发现我的皮鞋粘炉子上了。看着新皮鞋上的大洞,我真是哭笑不得。皮鞋事件,后来一直被传为笑谈。
去镇中学当校长的第一个冬天,学校还没按空调,校长办公室也不能搞特殊,蜂窝煤炉子取暖成了我的日常。多年不用炉子了,办公室的炉子每天都会被我鼓捣灭。可是第二天进办公室时,屋子并不觉得多么寒,那是因为同事总是最先点着我办公室的炉子。天寒地冻的时候,我穿上定做的特厚羽绒服和老北京大棉鞋,包裹得像个滚圆的大狗熊。去餐厅打饭时,我听到旁边的学生嘁嘁喳喳:“我们校长就这形象?”后来隔壁的同事说:“别去餐厅打饭了,我顺手捎过来吧。”就这样,餐厅的饭多了一层暖。
天是寒的,身是暖的,我的每个冬天都有爱的味道。我不喜欢冬天,但我喜欢冬天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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