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冬了,北国的雪早得出奇,小区内的空地上,小孩子也跑不起来了,屋内的暖气足,我一个人住,写写稿领领钱,也懒得出门。
这天早晨,楼下忽地嘈杂起来,我趴窗户一望,竟见那一贯从容的樊大妈站在众人中央,焦急得语无伦次:“我就出门买了点菜,回来他就不见了,平日他没有早上出门的习惯,这么冷的天,今儿怎么就走了呢!”
“这个老头子!哎呀,都怪我,没看顾好他。咋办呢?他能上哪去呢?”我下了楼,听见樊大妈懊恼不安地说。
于是,众人纷纷走出去,去找樊大爷。
我不知他会去哪,公园没有,大街没有,老剧院的守门大爷说有个穿中山装的老头来过,不过没有进来,又走了。他到剧院干什么呢?众人更加迷茫了。
樊大妈突然说:“哎!小吴!拜托你,帮我找找看那老头子有没有在火车站,谢谢了!”
尽管有疑问,我还是马上去了火车站,在攒动的人头里看见头发花白的老樊时,问号更大了。更奇怪的是,老樊认得我,还说:“小吴,我要到肇城去。”
我第一反应:这老头有故事!
第二反应:“老樊,今儿天儿不好,你先跟我回家,回头再去,你看你连行李都没带吧。来来来,咱回。”
我带老樊叮叮咣咣坐公交回去了。
我的好奇心未消,趁无人时问樊大妈:老头子为什么去了火车站?大妈将老头每月都要寄出去一封信这一事情告诉我,末了说:“我猜他是有个故人在异乡的,他不说,我也不问。人老了,心里有个牵挂、念想,也挺好的。”
2
以后的走动多了起来,我同老两口已经熟络。原来老樊是一个甚热心的人,会接济贫困大学生。他也对樊大妈很好,笨拙却又周到的关心,让大妈活在爱意和青春里。
又一次被邀请与老两口共进晚餐时,我趁大妈去厨房,在跟老樊下象棋时问他:“大爷,你为什么要上肇城去?”
老樊像是没听到,思忖片刻,一个卒子过了河。才开口:“年轻时,算是迷了路吧,现在也不知道,当初究竟该选哪条。”
“你明天来陪我下棋,我再给你慢慢讲。”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去敲老樊家门,老先生开了门,精神很好。
“你大妈去买菜了,
“坐吧。”’
他关了咿咿呀呀的收音机,把红子拨给我,摆起他的棋来。我一边放好车马炮等,一边问:“老樊,你年轻时候到底经历了什么?”
樊大妈一直没有回来,我就在安静的客厅听老樊讲故事,阳光穿过阳台钻过窗帘射在茶几上,渐渐的变亮、变短。
3
老樊年轻时,是内向腼腆的小樊。成长在工人家庭,母亲强势,父亲保守。他从小内向,甚至是胆小怕事的,一直循规蹈矩地生活,直到进入印刷厂工作。闲暇时偷偷写小说,也算个文艺青年。
默默无闻的小樊也是孤独的,只遵循着父母的要求行事,没什么朋友。不过,在写作时,内心是无比畅快激荡的,全然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自己了。
流水线般的无聊日子里,小樊有了一些隐秘的快乐。这还包括他常去探访的一间剧院,乱世中冷清极了,却让他窥得一番出尘的美丽。
台上的女子清丽柔婉,身段灵动妩媚,一唱一叹,都幽幽地飘进小樊的心里。
“劝君王啊——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
小樊轻轻地念着这两句,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描画着女子曼妙的身姿。
可喜的是,台上的云秀秀也注意到了这个常去看她唱戏的白衬衫青年,勇敢地向他问了话:“你知道霸王别姬的故事吗?”
一来二去,两人渐渐情投意合情深意笃。小樊也多了冲动和勇敢,少了些胆怯与软弱。好事的人多,风言风语流传开来。
“那小樊怎么那么高兴,最近?”
“有好事呗,行踪怪的哟,天天一下工就跑。”
“我好像见过他和一个漂亮闺女一块儿看戏哩!”
“哪里呀!那是个唱戏的女子!”
“咦——他妈准要气死!”
“就是,这么规矩的小孩……”
被樊妈知道是迟早的,谁知小樊拿出了全身的力气抵抗父母命和亲戚的闲言碎语,任母亲把碗在桌上摔得震天响,也不愿放开云秀秀的手。家人没想到一向老实听话的小樊会为了一个戏子这样倔强,最后甚至与母亲决裂,带着云秀秀去了青城。
二人的生活甜蜜安逸,小樊把云秀秀看作仙女,秀秀也对他体贴关怀。可时间一长,对生活的恐惧,对未来的不安,对家人的愧疚以及背叛了“规矩”的罪恶感快要将小樊逼疯,他终究是个胆小的人,云秀秀这朵红玫瑰也无法安抚他,当她对他笑时,他却觉得自己像个陷入了圈套的猎物。
最终,他逃回了家。一家人有默契,对这件事再也不提。后来,他爱上了一出戏——《霸王别姬》。
再后来,他按母亲的安排生活,到报社工作,又娶妻生子。想起云秀秀时的心痛淡了点,可她确成了他心口的一颗朱砂痣。不间断打听她的消息,然而那样一个无依无靠的飘蓬般的女子,哪会有人认识?记性好的人,也只能回忆起当初那柔肠百转的虞姬。
4
岁月骑上白驹一骑红尘去,小樊成了同事、朋友口中的“老樊”。一双儿女乖巧成绩好,妻子文清温和大方,羡煞旁人。他用无微不至的爱滋润妻儿,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圆满。妻子也没问过他为什么爱听《霸王别姬》。
一个雨天里,他没带伞,因下班比平日早,便沿路边闲闲地走。不知觉间走到了老剧院门口,竟在一片残旧中看到一张鲜艳的海报!上面只写着——“一期一会”。
老樊心中漾起了波浪,纵使心知不应进门,仍被什么驱使进了尘封的记忆。
看到那个熟悉的舞台时,他定住了,再没勇气前进一步。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站,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怎奈他十面敌难以取胜……”
那个彩衣女子身形婀娜,嗓子清脆婉转,落红似的飘下戏台,向他走来。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啊!”老樊看见女子依然灵动的眼眸,紧张心虚地后退一步,竟没有站直了的底气。
云秀秀不是来找他的麻烦的,两人知道什么都难以挽回,只是能在故人的位置,心平气和地就好了。
老樊于秀秀有愧,事事帮衬,妻子文清只知他有个故人,并不多问。
两年后的一天傍晚,秀秀等在他下班的路上,告诉他,她要走了,要嫁人了。
老樊第二天清晨去送她。那之后,二人就只用书信往来,秀秀在肇城安定下来,仿佛一切顺意。
一直到今年,老樊快七十了。
“那你还留恋云秀秀吗?”
“她是故人,我和她之间只有往事,不会逾矩。我是只有文清的。”
5
故事好像到这里结束了。年前我回老家,母亲身体染恙,我留下照顾。母亲康复之后我仍逗留了些日子。
再回到小区里,竟惊闻老樊已经病倒了!
赶忙去看看两位老人,开门的是樊大妈。老樊坐在一把轮椅上,见了我,把手里报纸一扔,叫:“老吴!”
樊大妈惊喜地说:“他痴呆得厉害,只认得我,现在竟还认得你!真是好事!”
大妈没有一丝抑郁悲戚,这让我心头的云翳益增。
“大爷他……是怎么病了的?”
大妈摇摇头,又张开口想说什么,却叹出长长的一抹无奈。半白的发丝,脸上骤增的向下走的沟壑,让我惊觉:大妈这半年,真老了许多。
大妈将我带到老樊的书房,拿起桌上一摞牛皮信封,递给我:“这是老樊病后自己找到,给我看的。”
我翻了翻,这似乎是几十年来云秀秀给他的回信。可是,樊大妈说了一句话,像平地惊雷,炸在我耳边,还留脑中“嗡嗡”的余浪。
“这全是老樊他自己的笔迹。”
6
老樊没有骗我,只是他早已病了。在他早早起床去送云秀秀那天,朝霞瑰丽得像是给秀秀披上嫁衣,两人心中有千言万语,面上只能云淡风轻。
只是老樊看着秀秀,心神早已去远了,对朝霞晨露、衰杨古柳视而不见,还有那远处疾驰而来的车。
回过神来,秀秀已经像朵花似的飘飞,奄奄一息之时,不再掩饰眼中对他的留恋与深情,仿佛他们依旧是多年前那双叛世而逃的璧人。
那之后的老樊一切正常,只是对云秀秀的记忆有些叛乱,他固执并坚信,秀秀在肇城,安好风平。
他自己不知道,寄出的信从未被人启封过,他收到的信,不过是住在他心里的云秀秀所回,从他手中寄出,再辗转回到他的手。老樊对秀秀的臆想,坚持了三十年,终于摧毁了他脑海的清明。
我拿起一封信,上面有遒劲刚健的名字——“樊篱”。
人生若只如初见,你在台上翩飞,彩衣明眸都照亮我的眼,而我在台下,只是看客,仅仅是个看客,你没有走向我,我没有拥抱你。那将是我亲手剪下、封存的一段梦。
我回神,客厅里老樊又打开了收音机,自己安静了下来,摆弄着桌上的象棋。老樊下棋实在老练精绝,这时的他,才像一个意气风发的霸王。
“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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