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晓梦

张炎做梦了。梦中的他站在初夏的家乡，背对一片布满草叶与三色兰的缓坡，对面的阳光亮得有些刺眼，让人有些看不清近处蒸腾着水汽的河流，与远方消逝在一片绿色中的地平线。

然而窗外，却依然是一片浓雾，单调得另人厌烦。

来到这里有多久了呢？家，又是否能回得去？

急促的门铃声打断了张炎的思路，一个卫兵冲进来，激动得语无伦次：“舰长，舰长，前面有个星球，初步探测有大量水资源，有食物，我们有救了。”

有水意味着什么？“我们”有救了，“他们”呢？

张炎不由得想起许久之前，在这一切的一切开始之前。当他们一如往常从地球的家乡升空时，原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探测，走熟了的空间却突然发生扭曲，再睁开眼，就到了这里——被一片浓雾包裹着的太空，看不见星辰。这些看上去像雾，却是颗粒状，似乎是宇宙爆炸时产生的粉尘，探测结果却又难以确定，不知何时，不知何地，不知离地球有多远，只能模糊地猜测，大概是在远离地球的另一象限了。

在这一片浓雾中，时间漫长又漫长，食品与能源即将消耗殆尽，当视野的尽头突然出现一颗蓝色暗点时，张炎与他的船员们无一不是欢欣鼓舞的。那是一颗类似于地球的星球，周围包裹着厚厚的大气层，地表则覆盖着丰富的水资源。顾不得思考在远离恒星、缺乏能源的地方为何会突然出现一颗有水、有大气层的星球，也顾不上思考这样得天独厚的环境中为何会没有生命的存在。全体船员在一片欢愉中补充了足够的食品与矿产资源后离开了这颗星球——回家是不变的信念。

一路磕磕绊绊，向着回家的方向。路途却越发艰辛。路上遇到合适的补给星球纯靠运气，往往期待良久，遇到的却只是一颗死寂的星。所以每当遇到一颗有水的星，大家总是会拼命储存。可奇怪的是，这些星球上以没有生命的居多，偶有生命，也不过刚刚发展到单细胞生命体。

直到，大概九个宇宙年之后。他们来到一颗拥有大型哺乳动物的星球，但这颗星球形状怪异，呈枣核形，两极重力大得要命，根本没有生命可以顶得住这样大的压力。整个星球又是一片荒芜，只在赤道附近生存着一些大型哺乳动物——没有单细胞生物、只有一种叶子细细的植物，以及一种以此为食的大型哺乳动物——数量还很少。这种情况根本不符合生物学，不仅怪，而且是非常怪。

出于对食物的渴求，张炎命船员适当猎捕了一些——但是没用，大家都已经很久没有碰过荤腥，又馋又饿，而这玩意儿超极不顶饱。尽管张炎三令五申，还是有船员偷偷捕猎。所以当他们离开这颗星球的时候，这种数量极少的生物已经濒临灭绝。张炎很内疚，也许他毁了一颗星球发展出智慧生命的可能。

他的大副——一位长着胖胖啤酒肚，总是笑眯眯的王森也很难受，但还在努力安慰他：“星际禁令里只说禁止接触未发展到航空时代的智慧生物种族。对于未发展出智慧生物的星球并没有要求，我们也不算违规。况且这种情况，这些动物根本不可能发展出智慧来。我们只是出于生存需要捕食他们，也没有违背自然规律。”

这话让张炎稍感安慰，但之后的情况越来越坏。珍贵的生命居然变得越来越频繁起来——到了第八、九个宇宙年，简直变得有点廉价了。

但第十一个宇宙年遇到的那颗星球，是个转折点——那颗星球上的生命有很大可能会发展成智慧生物，而他们的行为会影响这颗星球的自然环境，极有可能会干扰这颗星球的生物发展。

会议室里第一次出现了争执。

“我不同意大规模开采，”张炎态度坚定：“这些生命还很脆弱，我们的行为很可能影响他们最终的发展方向，这与星际条约相悖。”

二副反唇相讥：“星际条约？哪条规定不许接触非智慧生物了？你倒是说说看。”

“可照现在的情况，顺利的话他们最终会发展出复杂的社会形态，会进入航天时代。如果我们破坏了环境，他们极有可能永远都以狩猎采集方式生存，再无发展社会的可能。”

“那又怎么样？我们也不过的自然的实验，自顾不暇你还当什么圣母？”

一直沉默的大副王森开口了：“就算是自然实验，也是自然的选择，我们虽然拥有科技，但我们不是上帝，无权决定他们的命运。”

张炎看着大家，这个决定的确很难。不开采，可能活不到找到下一个合适的星球。开采，又有什么权力干扰其他人的进化？

最终的投票，多数人犹豫中，带着痛苦，投了二副的票。

张炎痛苦于自己做了近于灭绝另外生物种族的决定，又私心里庆幸可以继续活下去，又痛恨自己拥有这样的私心。他足足做了半年的噩梦。

第二个巨大的转折点是在第十三个宇宙年——那颗星球上有智慧生命。

刚刚登上那颗星球的时候，他们没有遇到智慧生命。有简陋的草房，有简单的家具，四处都是水，水里有鱼，但是没有人，房子里空空如也。

那个白天他们以鱼为食，晚上他们心中存着巨大的不解在房子中过夜。第二天继续以鱼为食——这些鱼警惕性远高于第一天，很不好逮。不应该啊？张炎充满疑惑。如果这里的人以鱼为食，这些鱼第一天的警惕性就应该很高了。如果这里的人不以鱼为鱼，这些鱼应该根本就没有进化出对人的警惕性，又怎会一夜之间变化如此之大？并且最奇怪的，这个星球上的人类呢？

第三天晚上他们开始听到奇怪的声音，有哭声，有捂着嘴压抑着的哭声，有叫喊声。船员们冲出门去，却一无所获，除了鱼尾拨动水花发出的声音。

十三年了，大家都老了许多，船上开始有下一代，船员们开始有人疲惫了，有人开始想留下来，就在这个星球生存下去，但作为舰长的张炎不同意，这个星球的情况太诡异了，不是久留之地。

第四天晚上有人偷偷溜进船员们居住的房子里，被正好起夜的船员们活捉，从翻译器里传出磕磕绊绊的求饶：“我只是想回来拿点东西，求求你们，别伤害我。我马上走”。

卫兵报告了张炎，张炎借着昏暗的星光仔细打量——这个人应该就是这个星球的智慧生命了，长得和地球人很像，只是头有些尖，眼睛生在两侧，手指较地球人更长，摸上去还有些奇怪的滑腻感。

张炎试图安慰他：“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我们只是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被捕获的人显然不相信他，缩成一团发抖，一句也不答。张炎几次沟通无果，正想放弃，门外却冲进一个少年，手里拿着一把像是金属制的武器扑向张炎，嘴里乱七八糟地叫骂：“你们这些恶魔，吃了我的妈妈和姐姐还不够，还要伤害我的朋友。”

王森在一旁推开了这少年，尖利的刀具划破了他的手臂。这少年趁机拉着他的朋友冲出门外，扑进水里，转瞬化成两条鱼消失在水中。

张炎忍不住扶着门框呕吐起来。

第五天，王森被划破的伤口开始溃烂，舰上的两位医生与全息医生联合会诊，也没能挽救他的生命。张炎失去了他在舰上唯一的一位朋友。

当天夜里，在一片沉默中，张炎带领全船人离开了这个星球，回到那浓雾迷茫的宇宙中。

第三个转折点，是什么时候呢？张炎眯起眼睛仔细地想。

好像再没有什么大的转折点，自然而然地，人都变得不像人了。他们遇到一颗星球越来越难，他们遇到的星球中的生物智慧程度也越来越高——他们不应该去接触，但他们没办法，他们要活下去。

有时候偷偷摸摸在无人区降落，偷一点矿，有时候刚下去就遇到袭击又仓皇逃走。遇到文明程度低的他们就堂而皇之。遇到文明程度高的就躲着偷着，战争不断爆发，人员不断流失。

后来有一次他们遇到一个类似于第十三年里的那个星球——生命同样有两个形态，同样那里的人在最初毫无防备，于是展开了一场单方面的大屠杀。张炎看着那些人的惨死，听着他们的惨叫，痛苦中竟然也有一丝奇异的快感。那一次他们把船舱里装满了水、食物和各种资源，低迷的士气重新变得高昂起来，回家又凌驾于生存之上，重新成为了人们的信仰。

张炎想起自己在地球时也曾是个慈爱的父亲，二副在地球时幽默又有责任心，这些杀红了眼的船员们有许多上船的时候刚刚毕业，单纯善良，都是好孩子。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张炎似乎回忆了许久，而卫兵还在等待张炎的回话。看着那孩子兴奋的眼光，张炎也笑了。大手一挥：“准备降落。”

一个倒立的人，看全世界的人都是倒立的。一个正常的人，在一个所有人都倒立的世界，只有自己也倒立起来。才是正常的。

有时回忆遥远的过去，张炎也怀念那个曾经善良又坚定的自己，但人类的产生不过是偶然，发展的方向只是自然的玩弄。我们无权，但也已经开始玩弄低等的文明。在这一片诡异的迷雾之外，又是谁在操控着这一切呢？

也许只有在梦中，才能做回曾经的自己，回到鸟语花香的地球，看到拥有浩瀚星空的宇宙。

又也许，这迷雾中的宇宙，才是真正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