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里半是个地名,具体从哪里到哪里的距离是二里半,从何时开始叫这个名字,我从不知。在那里,我度过了我的童年。贫瘠,单纯,却不乏快乐的童年。
二里半还有一个名字,叫二分指。长大成人后才知道,所谓的分指就是分厂,在晋南大山的深处,分布着十几座这样的分厂,它们就是兴盛于七八十年代,衰落于九十年代的三线厂。各个分厂自成体系,是一个独立的小社会,分厂之间又相互关联,都生产着不同种类的军工产品,国家负责包销。
我的小学时代就在二里半度过。那是一个机械厂,具体生产什么我至今不知。确切地说,我爸爸不是厂里的工人,他是二分指的建设者。他当兵转业到省里的工业设备安装公司,是一家哪里有活就去哪里的流动建筑单位。
爸爸的工种是管工,每日爬高上低,安装着与管子有关的设备。妈妈没有工作,用当时的双职工的话来说,是随行临时家属,所以只能找些诸如挖土方等出力又挣钱少的零工干干。母亲总是好强,事事不落人后,也因此,过度透支了体力,落下一身的毛病。我们呢,就是临时孩子,可我们还小,不懂这些,只知道我们和双职工的孩子不一样。他们的孩子吃的好,穿的体面,有好房子住,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从小我们就知道。不同的家庭之间隔着鸿沟,双职工自觉高人一等,很少同诸如我们家这样的单身职工临时家属家庭来往。孩子们似乎也从大人那里知道了些什么,似乎也有着若有若无的距离。
我们的家,我们的房子,都是由单身宿舍改造。没有套间,没有厨房,就一间大小狭窄逼仄的空间,屋外用石棉板搭个临时厨房。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粮食总不够吃。妈妈说,只有爸爸一个人有粮食,我们的粮食得去高价买来。每到夏收,秋收,我们这些临时家庭都要举家去捡粮食。夏天去捡麦子,秋天去捡土豆,玉米,棉花,红薯,反正地里种什么我们就去捡什么,当然,有时趁农人不备,大人们也去偷几把。
妈妈说,我总是不懂事,如果让去捡麦子,总会提条件。要么说同学小静的新裙子好看,得给我做一条,要么说,我的凉鞋坏了,得给我买一双,我才去。就那样,父母用他们微弱的财力,满足着一个小女孩爱美虚荣的小心眼。
那时候,去地里捡粮食时,磨蹭着提条件,不想去。到了地里,就会被纷繁的自然吸引。正是麦收时分,山野绿意盎然,地里散发着麦粒的清香。捡几穗麦子,用手搓去表皮,原汁原味又带着些生涩的麦香就随之散出。用牙齿嚼啊嚼,嚼出麦子内里的面筋,就可以吹出泡泡。有趣的事很多, 我们常去地里摘野葡萄吃,还可以去田埂地垄去翻找叫菇茑的浆果,抠去瓤后,可以咬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响。
厂子位于大山脚下,山是中条山脉,常绿植被较多,四季葱茏。山间有个小水库,水质清冽甘甜,苍翠山色倒映水中,水库就仿若众山簇拥的明珠,又像淌在山间的一滴眼泪,美极了,我们一些孩子们常去山间和水库游玩。
春天,去采撷遍野的花朵,折得花枝回家。夏天,我们爬山累了,就会光着脚,趟着顺流而下的小溪走到乱石滩,在石滩上捡拾五彩的石头。那些石头经流水常年冲刷,光滑圆润。有时,我们会捡到状如小鸟的纯白石头,有时会捡到通体红色的石头。捡到的那些石头,被我们像宝石一样珍藏着,成为那个物质贫乏年代的孩子们的宝物。天有微雨时,我们还会在石滩上捡到地皮菜,回家洗净是难得的美食,会得到父母的嘉许。秋天里,枝叶纷披,漫山红黄。我们会上山采松果,小山样的松塔里会有成熟的松子,颗颗饱满,带着油甜的清香被我们送进嘴里。青红的酸枣攒满枝头,酸酸甜甜,也成为馋嘴的我们最美的吃食。
一条铁路经过厂子,我们一些孩子们放学常常沿着铁轨走回家。我们常站在铁路边,看火车冒出的浓重洁白的蒸汽,载着货物驶向无尽的远方,我们的心思也被火车带向远方未知的世界。远方有多远,二里半之外的世界有多大?我们小小的心思片刻怅然,然后又恢复了无忧无虑的欢快。
渐渐,厂里的安装工程进入收尾阶段,就要离二里半了。有些双职工家庭忙活着调入厂子,以期结束漂泊的生活,定居下来。胖胖的李阿姨毛衣打的好,为了能留下来,她帮厂里人事科长家里的老老小小打好了各式毛衣,最终留了下来。刘叔叔一家不断活动,也在离开的那几天办好调动手续,留了在了二里半。我的小学时代结束时,我们一家也终于告别了二里半,离开了那个我们生活了五六年的三线厂。
多年已去,童年生活的三线厂成了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计划经济结束,市场经济来临,晋南的三线厂失去保护,完全被抛到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几经辗转,艰难转型。父母后来还回去过那里,说那里的工人们很苦很难,他们仿佛已被中国遗忘,时间在那里静止,包括建筑等很多东西都停在了八十九十年代。也许,一个时代的发展落实到最终,总得有人为之担负责任、付出代价。三线厂二里半的童年成长经历,也从此成为我人生的一个情结,成了剪也剪不断的绵长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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