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起包包,摘掉口罩,换下高跟鞋。餐盖的缝隙处冒着烟,他已经又把饭菜都做好了。与他结婚这五年,每天的晚餐他总能在我下班前做好。
晚饭过后,他又反锁在书房里给他的学生上课了。他说不想我见到他上课时的严肃表情,因此除去他操作出了问题,焦急地过来拉我去帮忙解决之外,其他时候是不允许我进去的。真的难为他了,一个先前连直播都没有看过的人,现在竟要自己开起直播来。
“同学们,能听见吗?都能听见吧!好了呵,好了呵,今天晚上,我们来讲讲这《捕蝶者》呵。咳咳,安静了,安静下来了呵!”
房间里,他的声音已经尽量压低,但这《捕蝶者》几个字,却在我的耳朵了生出了阵阵回响,它们把我拉到了另一个地方,让我想起了你。
你,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了,你的样子,你的名字——
楼上的钟声响了两下。你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袖,在长袖的右肩上还残留着几点血迹。我问你为什么又去同高年级的同学打架,你说,因为他们说我就要被别人抱去做小媳妇了。你像是一下子又看出了我的忧虑,你叫我不要怕。你说,如果我的母亲真的又那样做了,就大声叫喊,你听到我的叫声后,你就会马上赶来。
楼上的钟声又响了两下。你低声地问我,能不能和我共看一本语文书,你说你的语文书忘在了家里。我把凳子搬近了你一些,又把书本翻开放到了两张桌子中间。你却不好意思了,你低着头轻轻把书本推了过来,说放在我的桌子上你就能看到。你问我,以后可不可以都看我的这本语文书上课。我一听便立马点了点头,因为我早就知道,你的语文书被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撕掉了。
楼上的钟声又响了两下。你站在我的身后,悄悄地问我,要不要解散之后一起去抓蝴蝶。我见那个带着厚厚近视镜的体育老师已经回到办公室,便背起书包跟着你从校园厕所背后的那面矮墙上翻了出去。
是一条小小的江,江里有黑色的鱼,也有黑色的泥。我后悔了,我哭了,我说我过不去。你只是笑了一下,便把你的书包扔到了对面,你又把两只拖鞋套进你的小手臂上,让我把我书包递给你,你知道我爱惜这书包。你双手捧着我的书包,从黑泥里一点点抬起脚,黑泥被一下下带起,水便浑浊了。你又让我爬到你的背上,把我背了过去。
是高高的一片竹林,你说这里是你的秘密基地,我可以放心把书包放在这。你蹲下去,拨去一层枯黄的尖竹叶,从一个泥窝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蓝色铁笼子。笼子披盖着一片薄薄的木板,底部放着许多已经枯去了的花。你说,你之前抓了很多“蝴蝶儿子”,把它们放到这个笼子里,可是它们破茧后,都从笼子的缝隙处飞走了。你又说,是你摘来的花朵不够美丽,留不住它们。这个笼子,你说是你跟着一个抓蛇人去抓蛇,抓蛇人送给你的,你还说,他当时给你吃了一只烤老鼠。你说得正兴趣,但见我一皱眉,你又马上做出了一副要反胃呕吐的逗乐表情。
从一些竹子之间,你拉出了一个纱网袋,你说,这是你用来下江抓鱼用的,你把纱网靠近鼻子闻闻,又是一副非常难受的逗乐表情。你问我,想不想抓那些会飞的大蝴蝶,你可以给这个纱网袋接上一根长竹干。你又钻进了更深的一些地方,拎出来一个破破烂烂的大红色袋子。你两个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捻着那根绑在红袋口的麻绳,将近半天下来,你才把那系在袋子上的结给解开。你骄傲地同我炫耀,说这是你的全部财产。你拿出了一只没有尾巴的小狼狗,一个咧着牙齿的恐龙,一只已经磨去了嘴巴的海豚。你又拿出来一个已经旧得发黄的机器人,你把他的手脚摆弄了一番,然后递给我问我要不要玩。你又拿出一个断了右脚的奥特曼超人,你把他举的高高的,然后让我看他身体上那亮起来的红点,你说如果在夜里,它会更亮,你要把它送给我,问我要不要。最后,你又拿出了一个塑料存钱罐,你双手把他握着,用力地摇了一摇,它便噗噗的,响起一阵阵笨重的声音。你问我想不想打开看看,因为纸币不会发出声音。你说你已经存了二十八块六毛,等你存到一百元的时候,你就可以走出村子,坐车去找你的亲生母亲了。
你轻轻地,把它们一件件放回了那个红色袋子里,又小心翼翼地用麻绳重新给袋口系上结。
风起来,压得树下的狗尾巴草飘起了星星点点的白绒。你让我在树下等你,你爬到树上,给我摘桃花。你说,可惜现在还没有长出桃子,不然就给我摘一裤袋。你顺便在桃叶处摘了好几片卷卷的树叶,你说那是你用来喂给雏鸟的食物。
地上全是白白的一层细沙,你说,那是狗尾巴草上的白绒,时间久去硬成了沙。见到附近几户人家都已经锁上门,你很快便爬上了那颗长着奇怪叶子的大树,你笑着问我,能不能看到你前面的鸟巢,你从口袋里掏出那些卷卷的木叶,然后把它们摊平放到了鸟巢里。
是黑色的蝴蝶,你看,你指着那片蔓延得如同藤条的矮树。你说那些黑色的蝴蝶是死人的灵魂。
你从高高的树上下来,很快便又爬到了矮树上。你让我提着那个铺满花朵的铁笼,等你摘回来一颗颗碧绿的“蝴蝶儿子”。你在白色的藤条上,行走自如,有时候俯下身去看看叶子底下是否挂有“蝴蝶儿子”。有时候又从这棵藤条上直接跳到那棵藤条上。
追啊赶啊,你说你又见到了黑色蝴蝶。
追啊赶啊,你说你也会飞。
追啊赶啊,你说你就是一只黑色蝴蝶。
是极其安静的,除去一阵清脆的玻璃碎声外。你竟真的抓着了它,你右手握着拳,中指与无名指间,紧紧地紧夹住了它的翅膀。可是,你并没有高兴的大笑,你的眼睛闭上了。尖尖的一块断砖上,蔓了一地浓稠的血红,你青色长衫的红色斑迹,也已经化开。那三片刻着方形花纹的窗玻璃,全部溅落在你的身上,像是你刚刚碎去的翅膀。
你的眼睛终于又睁开了,而且睁的很大很大,大得像是两只无敌洞。几层白白的纱布缠在你的额头上,直接把你的脖子压歪了下来。你便那样歪着你的脖子,问我,“你是谁”。
村里许多人说,你的灵魂是因为贪玩,还逗留在那片蝴蝶藤条间,不肯回来。你的父亲便拿上了你的衣服,在那片白色的细沙地上整整招了七天。你的灵魂没有回来,但你的衣服却是永远地被拿走了。你的这个母亲,那个女人,把你赶到了你家的后门外,她早便在那里铺上了一张草席,摆上了一个铁腕。她又拿来一根生了锈的大铁链,套到了你的脖子上。
你的草席被浸湿了,你问为什么它会变软了。
你的皮肤被冻伤了,你问为什么它会变红了。
你的食物被吃掉了,你问为什么它会不见了。
那原本应该是一个安静得连星星都没有的黑夜,一个你化成黑色蝴蝶的黑夜。可是,他们大吃大喝着,也大声笑着,那一阵阵丑陋的喧闹声,简直如同最后的狂欢那般热烈。
日子本也该平静地过,但却偏偏,有一个人说,他会在夜里,听间那片蝴蝶木间传出小孩的嬉闹。后来,说的人,竟是渐渐地多了起来。
一把火,漫天红光,缕缕乌烟,卷着五彩的翅翼,绕上了半空。下雨了,那里是蝴蝶出生的地方,也成了蝴蝶死去的地方。那些没有长成身体的生命,以及那些已经失去身体的灵魂,全都化作了一地透着红光的炭土。
风一吹,那颗高高的大树上,飞回了好几起鸟群。大树边上,已经成了一片空地,空地上的沙子依旧是那样极其的细软,极其的洁白。你说过,因为那是停留了很长很长时间的狗尾巴草。
“你怎么还没睡?嘿,快十二点了。”
他下课了,轻轻地从书房走过来。他一脸惊讶的抹了抹我的眼眶,问我是不是刚刚哭过了……说着,他便抱住了我,轻轻的在我的额头处吻了一下。
ps:中间有一段,竟然写着写着,把自己写哭了。但是回头一看,文字表达却还是达不到那一瞬间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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