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浮动月黄昏,罗带同心结未成
作者:龙小乙
世人都说他孤高自好,喜恬淡,勿趋荣利。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念所想不过是为了一个人,一个女子。
当年他还是天上的碧华灵君,司文职,终日和书卷对坐,青灯常伴,有时也觉得枯坐无聊。每至于此,他便出门云游闲逛。
天朗气清,那是人间阳春三月。春光明媚,微风阵阵,带着些微凉意。他乘着风驾着云,好不畅快呀!从云端往下望,大千河山青翠,转身回眺,带着一些黄黄与红红间杂其中。山中湖泊如同镜子映照着碧水青天白云。山谷中奔流的河水,好似一条玉带,在和暖的阳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
往低处御风,越是靠近,空气越是清新,散发着草木香气。
忽而他看见一女子正在河边浣衣。漆黑的长发束在脑后,干净利落,袖子和裤管高高挽起,露出雪白的好似嫩藕一般的小手臂和小腿,他不由得心旌荡漾。
“糟糕!”做神仙就是这样,心中不能有杂念,杂念一生,什么术法都不灵验了。这不,他心中杂念一生,足下的云就不稳,他身不由己地直直坠落下去。
从空中坠入到水里,其实他是没事的,只是早春河水冰冷刺骨,让他禁不住打了寒颤,幽深的河水里,透着光芒,他感觉到“哗啦”一声破水的声音。
虽然不熟水性,但他好歹是个神仙,自然是不会有事的。然而看见那头乌黑的长发在水中荡漾开去,白皙的面容,和嫩藕似的手拨开水往他这边划过来。他鬼神神差的擦破了皮,撞伤了身子,气息奄奄。
一缕缕阳光洒在脸上身上。覆盖在身上的被子带着阳光的味道,还有女子特有的香气。碧华灵君的嘴角微微扬起,环视了四周。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屋子里摆设不多,却十分简朴,井井有条。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角落里的女红刺绣,而是一角的书架,满满的都是书,让人看不出到底是不是女子的房间。
他正想坐起身来,门被吱呀推开,他赶紧又紧闭了眼。身上的伤更痛了。
温热的毛巾在脸上轻柔的擦拭,他舒服的动了动睫毛,眼睛微微张开想要再看一看那个浣衣的女子。
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衣裳朴素,却显得十分干净。她的头发还是湿的,只是已经不滴水了。
“你醒了?太好了。”她欢喜地停了手上的动作。碧华灵君心下懊悔,她的眼睛怎么这么尖呢?
但当他看见她脸上心上的欢喜,他的心变得柔软,而身上的伤却好像更厉害了。
她不懂医术,见他醒来忙出门请了大夫。
大夫给他把了脉,将他身上的被子掀开,检查了他身上的伤。他担心大夫识破,将伤口弄得残破,血缓缓渗出打湿了已经被人换上的衣裳。她瞪着澄澈的大眼睛瞧着,看见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和大夫紧皱的眉头,手不自觉的攥得紧紧的。
大夫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人失足落水竟然病得这般严重,罕见罕见。从脉象看,实在病入膏肓。
大夫悄声在门外和她说着,她苦苦哀求着,求大夫救他一命。大夫只是摇摇头,然后好心的给了她一些止血的伤药。
她抹了泪进了屋。可是那泪光盈盈满眶,灼痛了他的心。
她哆哆嗦嗦地为他清洗伤口,将药粉上在他的身上,眉头紧蹙。
他只好让自己那些看起来有些渗人的皮外伤好的快一点。便是这般,就赚得她一番欣喜。【作者语:想好就好,神仙就是这么任性,就是这么顽皮。嘿嘿。】
从此,他在她家住了下来。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单名一个“梅”字。
她如今是一个孤女,前些年她唯一的母亲也去世了了。她的父亲是个读书人,读书万卷,可惜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他听她讲述的时候,心中的某一处好似被针刺了一下。
春光和煦,她每日早起,洗衣、做饭、采桑、织布、补衣……
看见她忙进忙出,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疼。手中的斧子便落了下去。好歹也为她砍砍柴,干干活儿,让她不再那么辛苦。
可是天上司文的碧华灵君,那双手只握过笔,哪里知道怎么砍柴。
当她回来的时候,她看到的,就是那个拖着颤颤巍巍的身子跟木柴过不去的碧华。
他苦思冥想又拼命使力的滑稽模样逗得她哈哈大笑。笑声如同银铃响起,一下一下响在耳里心上。
看他颤巍巍的身子,她赶忙上前,接过他手上的斧子,笑着道:“你身子还没好,要多歇着,这活儿我可以做的。”
看见她利落地将一截木头立起,顺着纹路劈下去,粗壮的木头一会儿就变成了两节窄木。他面上赧然,心下着意。
他时时留心,但凡她做过一遍的事情便再也不需要她动手。砍柴,打水,修补房屋……她的眼睛笑着,弯弯的,似弦月。
一开始,他本是想等他的身子自然好了就回天庭的。当他握笔的手已经什么都能握了,身子早已经好得差不多时,他忽然觉得再等等,多学点新东西,将那书本上的变成实实在在的技巧似乎更加有趣。何况,她从没有说过要他走的话来,他便也住得舒心畅意。
天气晴好,他砍完柴,打完水,见她在小院子里的小石桌旁坐着,缝缝补补。他走过去,也在一旁静静坐下。
她抬起头来,看见他微微一笑,那笑容暗淡了春色。
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阳光说不出的柔和美丽。他从来没觉得昴日星君的活儿做的像今天这么好过。
“这些衣服是……?”他从来没见她穿过。
“我帮人缝补,赚点儿家用。”
他没有说话,静默地看着。她的手指十分白皙,灵动的在针线上翻动。
“等我做完这些,再把我屋里的刺绣给做好了。到时候就一起拿去结账。然后我们在山下逛逛吧。哦,对了,再给你买些药,看看大夫。嘿嘿。”
她笑得娇憨,他好像听到了冰雪消融的声音,他点了点头。凉凉的春风吹过,却丝毫不觉得有凉意。
夜间,她便闲了下来。那时她就会取下书架上的书细细地看起来。昏黄的灯光映衬得她眉目如画。
他提笔在纸上悄悄地描摹她的模样。
要蘸墨时,一双白皙的手握着一方墨在砚上细细地研起来。他的脸热热的,想用手覆盖自己的画作,又不敢做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情。
他抬起头来细细瞧她,想看看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画藏起来。
“我小时候常常给我爹研墨。”她说得认真,磨得专心。
他悄悄移动手中的纸,“既然画的是我,画完记得给我瞧瞧。”
手上一顿,抬眼便对上她灵动的眼,眼中一抹顽皮。
他心下坦然,想要穷自己毕生所会的,将她的音容笑貌画在这粗糙的纸上。这将是他有生以来,最得意的画作,他想。
有时天下雨,淅淅沥沥叩窗棂,她在屋里仰头看,好像那是最美的光景。他看着他最不喜欢的潮湿的天气,心道:“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白日也下雨时,她便不常出去。她在屋里刺绣,他便翻看书架上的书。
书页泛黄,已经十分残破。看得出书的主人使用得频繁,封面用牛皮纸细细地修补了,又可见主人的爱惜。
看着看着书,翻动几页,忍不住又抬起头来。她嘴角浅笑,侧耳倾听。
他心下好奇,放下书册,也侧耳听着。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叩击窗棂,“嗒嗒”;檐上雨水滴落,坠落在水洼,“叮叮”;门外种着几株芭蕉,雨打芭蕉,“啪啪”……他向她瞧去,视线相交,她讶然躲避。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被逮了个正着。
他的嘴角也不自觉的上扬。
三月的天气,下过雨后,便放晴了。隔几天,她回来的时辰便要晚些。他心下诧异。
他做完手上的活儿后,还不见她回来。他忍不住到她会去得地方,却遍寻不见。他心下担心,手上便有动作,捏了几个诀,要寻她的踪迹。
要用法术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其实只是有一段时间没有用过法术了,可要用时还得略微想上一想。
灵识扩散着,他收了法术,向她走去。
在山腰的地方,有一颗梅花树。树干粗壮,花开满枝。从远走近,梅花树下有一抹俏丽的身影。
梅花扑簌落下,撒在她身上。她弯着腰,手里端着食物喂着几只白鹤。她说过,她最爱梅花,只是这山上少梅,只在山腰有一棵。父亲上山时发现的,晚上回来母亲便生下了她。所以给她取名为“梅”。小时候,她的父亲也常带她去梅树下玩耍。
山上有鹤,不亲人。父母亡故时,她在梅花树下枯坐了一天,不吃不喝不动,就像一块木头,和这梅花树融作一体了。那白鹤迈着优雅的步子在她的身边环绕,好似在安慰她。从此她便时常带一些吃的,等着白鹤来食。
她说,鹤是离神仙最近的动物。她相信她的亲人一定是化作了神仙。
碧华听到时,心中失笑。神仙哪里是这么容易做的呢?修炼之苦与不易,他最能体会。
和煦的阳光点点洒落,他缓缓走进,忽然觉得岁月静好这个词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白鹤首先惊动,她诧异抬头,看见是他,扬起笑容,灿烂芳华。
他的心跳得厉害,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有个信念在他心底悄然生根,如今已经长成参天大树——他决定要娶她为妻。
可是仙凡不可相恋,这是规矩,是天定的。天定的规矩是必须遵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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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他也时常出来云游闲逛,所愿见的,唯有山林自然之趣。人间热闹的所在,他是从没去过的。
小梅说要下山把缝补的衣裳和做好的刺绣换成银子。他便跟随着。
集市热闹,人口攒动,比肩继踵。她领着他往医馆去,态度坚决。他说过很多次他已全好了。可她就是不放心。
大夫将指腹搭在他的腕上,眼神疏忽一亮,道:“这小兄弟,真乃神人啊。”他紧握了手,难道被识破了真身?
“先前病入膏肓,真是无药可医。如今竟然不药而愈。脉搏强劲,身子骨是再好不过了。这般,活个百八十都不是问题,奇啊,奇啊。”
他抹了抹额上的汗,松了一口气。他抬头看了看她。
她的眼中含笑,也松了一口气,言笑晏晏。
行走在集市之中,比肩继踵,人口攒动。她走得靠前,他心下担忧,手就不自觉地扣住了她的手。她回头,相视,面上倏忽红了。他也面上一赧,心中却喜不自胜,感叹自己生了一只胆大的好手。
一个买卖胭脂水粉珠玉簪子的摊子当前,小梅缓了脚步。摸了摸那支簪子,又抽回了手。那是一只玉簪,通体乳白,白中透着一些青翠,尾端雕刻着一朵梅花。样子朴素,却胜在典雅。
做买卖的阿婆道:“哟,公子,公子这边看看。你娘子好福气呀,你这般好人品又体贴,您瞧这玉簪,这簪子和你娘子的气质极匹配,清新淡雅,给你娘子捎一朵吧。”阿婆说着,一会儿看看小梅,一会儿看看碧华,好似一副了然。
小梅面上一红,忙道:“阿婆你搞错了,我们不是……”
碧华心下畅快,眉开眼笑道:“阿婆好眼力,冲着您这眼力劲儿,这玉簪我怎么也得给买下。借您吉言。”
这下小梅更羞赧的似要滴出血来,着急一跺脚便走了。碧华赶紧追上去。
小梅的脚力哪有天上的碧华灵君快。可是碧华并不着急追上,堪堪落一段路,又置她于视线之中。他手中捻着那支玉簪,心中却万千思忖。郎有情妾有意,只想长相厮守。可是天规……不可违。
走了一段,到了河边。河边杨柳依依,柳枝轻柔,柳叶青翠。她似是累了,放慢脚步。他追上她,执起她的手。蓦地,她的心跳开始加速。
手中传来冰凉的质感,是那支玉簪,刻着一朵梅花。
他将她揽入怀中,一切都开始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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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暗吐、月色朦胧之夜,伫立在她身旁;或任由宅垣旁的草露沾湿了衣裳,和她一起踏着晓月回去。“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时而两人依偎在书桌前,一起品书品画。她说她想去江淮,江淮美女如云,游客如织。书上的才子佳人,缱绻的故事都发生在那里。
他笑着说,东边的红花,西边的落叶,南边的艳阳,北边的大雪。不论天南地北,他都会和她一起走过。
她说,其实最想去的莫过于西湖,听过那里风景如画人间仙境,虽未去过,却已经埋下了她的执念。
他将玉簪插入她乌黑的发间,说出”死生契阔,与子成悦”的话来。
她忽然流泪了。
晶莹的泪花点点滴落,灼烫他的手、心。他将她紧紧揽入怀中,说出那句话:“我出去一阵,等我回来,便娶你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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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争忍有离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在渡头,一艘客船停泊。他转身,她拉着他的手不肯放;他停留,两相对望,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寸寸相思,点点离人泪。船上的船家催促,她终是开口,道:“我知你定非常人,只求你……只求你许我这一生一世。”
他郑重而坚毅的许下一生的承诺。
他要一副肉体凡胎,和她一起白头。
当他径直走入天庭,说出甘愿被贬下凡的话来,整个天庭都惊呆了。修行多么不易,同为神仙,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碧华灵君的态度坚决,没有人能撼动分毫。更没有人能懂得,为了一个女子,舍去自己的仙体是否值得?
昔日的碧华灵君终于还是成为了一介凡人。剔去仙骨有多么痛只有他自己知道,可是脑海中娇好的面容浮现,想到终于可以和她团圆,一切都变得值得。
人间的秩序不能因为神仙的下凡而改变,再去找她的时候,碧华灵君已经有了新的身份——林逋。带着他的欣喜,狂喜,用凡人的脚程赶赴有她的地方。终于能够在一起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白首不分离。
可是他没有料到,时光易逝,生命易折,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没有找到她,尘世间再也没有了她的身影,她消逝在尘埃里。
看着如今已然倾颓的她昔日的住所,想起往日她的音容笑貌。想着她离别时的泪水,想着她也许曾经望穿秋水,他就觉得心痛窒息。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他寻了一座孤山,在她最渴慕的西湖边,植起她最喜欢的梅花树,养起她最喜爱的白鹤。世人都说他不仕不娶,淡泊名利,但是没有人知道,他来到这个凡尘,只不过是为了一个人,仅仅为了那个人,许下的这一生一世。
他笑着,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养着鹤,守着梅。
经年之后,他已经白发苍苍,虚弱地卧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梅花开得正好,白鹤飞舞。他的嘴角勾起弧度,摩挲着一方端砚和一支玉簪,昔日的容颜再次浮现。
【尾声】
张岱在《西湖梦寻》说,南宋灭亡后,有盗墓贼挖开林逋的坟墓,只找到一个端砚和一支玉簪。
——The end。
【注】尾声引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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