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上听到有人叫外婆,眼前出现的还是我外婆的脸庞。那张微笑的,布满皱纹的,瘦巴巴的脸。头发挽成发髻,穿斜对襟蓝布大褂。我总羡慕那些还有外婆的人。她们可以拿自己的工资给她买点心,可以给她做饭洗脚,可以陪她散步,带她去晒太阳,甚至带她出去玩,可以在自己结婚、生育的时候,给看到一个老人的脸上最由衷的笑。我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外婆去世有十七年了。去世的时候,我在遥远的重庆读大学,妈妈擅自瞒了我。过了几个月,我放假回家才知道,这也成了我偶尔对妈妈抱怨的一件遗憾。于是那些该倾泻的悲伤一直渗透在我的青春岁月里,忽而跳出来,比如听到别人叫外婆的时候,比如清明需要扫墓的时候。
幼时,我有一个忙碌而脾气急躁的妈妈。好脾气的外婆成了我的避风港。她总爱我,很温柔,很平和,又无所要求。我也爱她,跟随她的小脚,沿着弯弯阡陌,去挖野菜,挑水,牧一只白山羊。外婆没有机会进学堂,也不识字,还让我帮她识别过纸币。外婆做饭仔细,手擀面能切成龙须面,炒鸡蛋幼嫩香滑,蒸花卷全世界无二。这些,我是怎么也学不会,怎么也忘不了了。妈妈至今也不会。外婆是旧式的妇女,奉丈夫为天,在物质贫乏的年代,把有限的油水都放进外公碗里。于是外公白白胖胖,外婆瘦瘦小小。
外公的父母是地主的成分,可能是因着家庭曾经殷实的缘故,他谨小慎微,对礼数也很是刻板,总是教导我“食不言寝不语”。生性好动的我对外公格外不喜。看到外婆殷切地侍奉他,我更不喜欢了。于是我总趁着外公不在的时候才去外婆家。小学一年级,我的学校到外婆家有五百米。有一天,父母都不在家,不能给我做午饭。临走交代我去外婆家吃饭。我知道外公在家,心里一万个不情愿,磨蹭了一会儿,我绕道回了自己家。
我的语文老和我是一个村儿的。他很快就追上我,责备地说:你外婆等你去吃饭,在门口望了又望,结果你不去,偷偷溜了,她在门口掉了眼泪呢。我心里愧疚,却又不能说出那样一个大人们会觉得奇怪的理由。后来见到外婆,她似乎也忘了这件事。
外婆是一个性格不很鲜明的人,一生除了生养六个孩子,就是照顾外公。外公是脑溢血去世的,从发病到合眼短短一个月。临终前,他留给外婆的是所有的为数不多的存款。办完外公的葬礼,外婆坐在他们经常吃饭的黑色木桌边,郑重地打开一袋饼干,对我们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大家一起吃点心吧。就这样,外婆过了一个萧瑟的生日,也应该是一个轻松的生日吧。
此后没多久,外婆在门前的河边摔了一跤,也中风了。我想,可能是因为失去了精神的依赖,她不愿意再独自行走了吧。妈妈迫切想让外婆好起来,能独立行走。于是,暑假的时候便接她来我家住。那是我们待得最久的一段时光。那个炎热的夏天,外婆从丝毫不能动,到扶着我妈在院子里安装的竹竿支撑走一圈。那也是她比较开心的一段时光,我们经常坐在一棵枣树下面,枣花一点点儿落下来。到开学的时候,妈妈必须把外婆送回去了。我很是不情愿,但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外婆回到舅舅家之后,没有人可以像妈妈这样尽心全力地照顾,她本来能走动的双脚又失去了动力。每日只能躺在床上,等着被喂饭,翻身。她的病情也是每况愈下。我即将远行读大学的时候,特意去看她。她不太认人,唯独能认出我。那天我拿着买给她的小蛋糕,她很开心。这也成了最后一面。
今年清明前夕,妈妈跟我说:昨晚我梦到你外婆了。到晚上,我买了纸和烛。我和妈妈在门外河边向西的地方,给外婆烧了纸,磕了头,希望她能在另一个世界依傍在外公旁边,温暖富裕。
外婆一生都被人称呼为“赵老太太”或者“赵氏”,她去后,也是和外公一起合葬的,两幅棺材贴合在一起,这是生前商量好的。但她有自己的名字,姓陈,名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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