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扣

【一】

我坐在镜子旁，看着制衣司送来的鲜红嫁衣，轻轻叹了口气。一旁的惜儿听到了，过来收起了嫁衣。开口道：“奴婢这就叫人给公主送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改的。”我摇摇手：“不用了，你去把我的那只箱子拿来吧。”

惜儿点点头，便出了门。我打开妆匣的底部，拿起那里面放着的玉佩，十几年过去了，玉佩上的纹路已经有些淡去，而幼薇，也终于到了该出嫁的年纪。

箱子里的嫁衣依旧鲜红如火，金线绣的纹路栩栩如生。我拿起嫁衣，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花纹：“惜儿，你拿去给幼薇吧，看看哪里要改的，叫人去改一改，这也算她父王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念想了。”

惜儿抱着衣服，有些进退两难：“小姐，陛下知道了，又要发怒了。”我没有说话，这十几年来，他经常发火，发这样那样的火，可是自从十几年前他将我留在宫中，这样的结局就已经是注定的了，又有什么值得气的呢。

第二日李洋过来时神情并无异常，直到饭中才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听制衣司说，你将平宁的嫁衣退回去了，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大可以叫他们重新去做。”我抬头：“不必了。我将当年子晰留下的嫁衣给她了，也算是了了子晰的心愿。”李洋拂袖而起，带动着桌上的碗碟落地，摔得粉碎：“平宁是朕的女儿，关李烨什么事。”说完便转身离去，周围的宫人收拾了一地的狼藉，似乎已经习惯了我和李洋的争吵。

【二】

我和李烨，认识于江南著名的声色场所——听雨楼。这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当时只是以为自己救了一个落魄书生而已。而这个书生，恰巧又懂得些诗词歌赋，能写得几篇不错的文章，谱得几首不错的曲子。我并不知道，他乃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才藏到听雨楼的。

所幸我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不太在乎什么所谓的清名。因此也未将收留他这件事想的有多么不妥。至于我为什么会在听雨楼这种地方，只因我自小便于姨娘相依为命，而我的姨娘，正是听雨楼的老板娘。所以说，我并非真正的风尘女子，却也是出身风尘的。正因如此，向姨娘提亲的人之中，没有一个是求妻的，纳妾的倒是不少。大抵是听闻了听雨楼的任素素的美名，又觉得这样的出身实在难以娶回家做妻室吧。

然而姨娘却是个心气极高的人，将纳妾之人通通请出了听雨楼，她对我说：“素素，此生为妻不为妾。”此后的十几年，我总会想起姨娘这句话，然而我却不能有她那样的魄力，以至于，一生都在红尘中漂泊。

知道李烨被人追杀，是因为他的仇家终于找到了听雨楼，虽说听雨楼的夜晚本不平静，然而李烨还是嗅到了一丝不对劲。他悄悄的离开了听雨楼。我放心不下，叫遥儿去送他一程，过了不一会儿，遥儿却回来了，她说：“听雨阁的人会将他护送回江州的。”我才知道，姨娘一直是明白的，只是未曾与我讲明罢了。

夜里正是姨娘分外忙的时候，一直等到次日清晨，她才有空来同我讲我的事：“素素，你可知道他是谁。”姨娘在调查他人方面向来厉害，否则听雨楼也不会成为江湖第一大情报要地，正因如此，我也不太担心他是什么恶人。

“他是江州李家的大公子，李烨。如今时局纷乱，你救了他，怕是有人会以为我们听雨楼帮着李家了。”

当今圣上无德，民乱四起，李家随还未起兵，却也露出了问鼎中原之心，我虽不问世事已久，对基本的时局还是略知一二的。

“既然事关重大，为何……”

“其实也无妨，如今天下的局势，李家问鼎中原的可能性最大，况且，况且我见你与他颇为谈的来，便没有管这件事。”

我不由开始反思，自己真的十分于李烨谈得来吗？然而对于这些事，我一向是不太开窍的，一时半会儿竟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好了，别多想了，听雨楼在乱世之中，也不会有事的。”

姨娘以为我担心惹了麻烦，安慰了我几句便出去了。

我问惜儿我真的与李烨谈得来吗，惜儿说，她也不懂什么叫谈得来，只是小姐与他在一起时，看着总是好的。我想不通什么叫好的，索性不再去想，然而事愿人违，李烨却总是莫名的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再次见到李烨却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那时候已经近了乞巧节，听雨楼的姑娘们早已开始忙碌起来，每年乞巧，听雨楼总是有盛会的。

李烨就是在乞巧节的那天来的，依旧偷偷摸摸上了楼，吓了我一大跳，我突然发现，这几个月来，我竟没有一天不想他的，此时见了，心下莫名生出几分欢喜来，面上也带了笑。

李烨见我笑了，也忍不住带了三分笑意：“想我了？”我嘴硬：“才没有，你总是出入声色场所，你父亲听了，定然会不高兴。”

“所以我总是偷偷来的。”他拉着我的手，带我溜出了听雨楼，江南地域富饶，堪称南国京城。乞巧节中，街上处处皆是张灯结彩的。瓜棚下的同心结映红了人的眼底。那是女儿家说不出口的心事，不知月老又会成全多少对有情的儿女。李烨在月老庙前求来了两个同心扣，他没有说什么动人的情话，只说：“以后的路满是荆棘，素素，你可愿陪我一起走？”我突然想去了在听雨楼的那段日子，他谱曲，我弹奏；他作画，我题词。这样一个儒雅的人，我想不到他手握刀剑的样子，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头。他轻轻将红绳绑在了我的手腕上，也将我们的一生，绑在了一起。

我们一起回了听雨楼，姨娘看着我们，叹了口气：“随你吧，素素你只记得，听雨楼永远是你的家。”

我同李烨回了江州，在李府门前跪了三天。李凌渊的怒气才稍稍消退，然而李凌渊却没有接纳我。他说，即使李烨跪死在这里，他也不会同意我这样的女子嫁入李家大门。

【三】

“娘娘，太子妃请您过去。”

一晃三年时光飞逝，李家终于还是坐上了皇位，成了这天下的主人。李烨被封了太子。

三年前他在李府门前跪的那三天三夜，换来的，是李凌渊为他千辛万苦才选定的一个正妻。李凌渊认为，他只是因为没有妻室，才会在外面沾花惹草，惹得李家被天下人耻笑。

但在他登上太子之位之后，却依旧将我悄悄的接进了东宫。在无数个夜晚，他抚摸着我的长发，声音里满是落寞：“对不起，素素，终是委屈了你。”我摇头，三年来我曾跟随他四处征战，也随着他在各地辗转漂泊。当年的风雨飘摇都已经走过，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就这样和他一起走，我心甘情愿。

三年前李烨娶的，是如今兵部尚书江栋的女儿江曦月。江氏平日里虽带我不是很友善，然而因着李烨的缘故，也未曾刁难与我。因此此番一见我便是一耳光的阵仗着实让我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惜儿将我护在身后，质问江氏：“你凭什么打我家小姐！”

江氏冷笑着，叫人拉开惜儿：“她不过是太子府上没名分的侍妾，莫说是我，就是个侧室，也打得她。”说完又转眼看向惜儿：“倒是你，如此没有规矩，同你主子一样是个下贱货，来人，给我掌嘴。”我能忍得她欺辱我，也不过是乘了一时口舌之快，却不能让惜儿平白受了这样的欺负，索性也不与江氏迂回，上前挡了惜儿。

那嬷嬷显是得了江氏的指示，也不收手，我便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起来。江氏自幼养尊处优，因此打了我一巴掌也不至于让我受不了，这嬷嬷却是抡足了力气扇了这一巴掌，若不是身后的人扶着，我怕是已经被扇的摔倒在地。

江氏见我挨了打，示意那嬷嬷停手，开口问道：“昨天你是不是看了幼薇？”幼薇是江氏两年前与李烨所生，如今正在牙牙学语，我虽不喜江氏，对她的女儿却讨厌不起来，昨日见她乳母抱着她，便逗了一会儿，“是。”

江氏的语气却突然凌厉起来：“昨天幼薇回来后便呕吐不止，你给她吃了什么，任素素，你恨我也罢，但是孩子何其无辜，幼薇平日里也与你很是亲昵，你怎么忍心下手。”我这才明白江曦月与我有如此误会，于是便想开口解释，然而江氏对我的话是一千一万个不信，她脸上带着痛：“御医说她是被喂了木薯粉才会这样的，任素素，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你自己清楚。”

江曦月心下怒气难消，又罚了我和惜儿在庭前跪了两个时辰。只是此时正值中午，天气实在炎热，我才跪了半个时辰便昏了过去。醒来便看到李烨一张放大的脸。大夫说我只是中了暑，没什么大事。李烨却和江氏吵了一架，听惜儿说，他们吵的很凶，李烨嚷着要休妻，江氏则痛哭着说他为了一个风尘女子，置亲生骨肉性命与不顾。

然而这些李烨都没有和我提，他依旧每日来看我，陪我看书，作画，弹琴。那日李烨来时带了一幅画卷，展开来却是衣服的秀样：“素素，这嫁衣，终有一日会穿在你身上的，相信我。”我看着画卷上精美的图案，一时间有些震愣。

然而宫中却传来了旨意，李凌渊要召我进宫。一路上，太监告诉我太子妃回了娘家，将李烨私藏风月女子的事告到了皇上那里。如今闹的满城风雨，也不知会如何收场。我叹气，虽说纸包不住火，然而江曦月却也是个糊涂人。这两年，李烨与他的弟弟李洋早已势如水火，如今这样，也算是平白助了李洋一臂之力。

【四】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李凌渊，如今他已不再是江州的地方官，而是一国之君，当年站在我面前的人如今高高在上，记得我很远，然而他去不似当年那样严厉，他的话语让我进退两难。

他说，李烨是储君，不能为了一个女子，毁了前程。

他说，没有哪一朝的皇后，出身与风月之地。

他说，李烨今日在殿中闹着非我不娶。

他说，他这样，是要毁了自己。

他说，素素，你明白一个父亲的心吗？

我突然发现，他苍老得那样的快，此刻他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仅仅是一个平凡的父亲，一个儿子谋求未来的父亲，我不忍拒绝他；也不能拒绝他。只能轻轻的点了点头。

却又突然想起进宫前遥儿给我的东西，便将它拿了出来。那是一枚断掉的羽箭。我虽不甚明白，仍然将它呈给了李凌渊。“这是我父亲留下的衣物，父亲曾经嘱托，倘若见到陛下，一定要将此物给陛下。”

李凌渊拿起那半枚羽箭，眼光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往事，他突然叹了口气，说：“素素，我对不住你，却也只能对不住你，你父亲对我的情意，也只能，来世再报了。”他摆了摆手，示意我出去。

最终，李凌渊呵斥了李烨一番，江氏回到了东宫，我则从东宫搬到京城一座不起眼的小院之中。李烨依旧每天来看我，陪我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我听闻他与江氏已经到了不在言语的地步，也曾劝过他几次，然而又想到江氏的确不是可以助他成就大业之人，他们之间也早已难以挽回，便不在言语。日子似乎过的很平静，然而我却总觉得有种暗流在涌动，心底的不安与日俱增，却不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直到他对我说：“素素，我想送你回江南一段时间。”我虽不知道朝堂上如今的风云突变，却也知道他与梁王的梁子越结越深，如今怕是到了最后的关头。听出了他话中的无奈，我摇头：“我不走，我留下来陪你。”他叹了口气，继续抚着琴：“罢了，想来他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且这里十分隐蔽，若是……便让遥儿送你回江南吧。”那日他说了好些没头没脑的话，又断断续续的嘱咐了许多，才离开了小院。此后他便一直没有来过。

直到半个月以后，惜儿惊慌失措的跑回了院里，在见到我的那一霎那，却说不出一句话，她突然跪在地上抱住我，开始失声痛哭起来：“小姐，我们回江南去吧。”突然之间，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看着惜儿，问她：“他怎么了？告诉我他怎么了。”院门隔绝了我和外界的联系，然而此刻心下的意识却很强烈，他一定出了事，我推开惜儿，往院外跑去，想要去看个究竟，然而我能往哪里去，一时间我竟有些迷惘，听雨楼掌天下情报事，却也没能救得了他吗？突然之间，只觉得一阵困意袭来，我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之后，我便身处在马车之上。遥儿说她要带我回江南去。我看着马车外倒退的路，突然拔出了一直藏于袖中的短剑：“我要去见他一面，我们再回江南。”遥儿叹了口气，马车便调转了方向。

我认出了我们走的路，是京城外的柳南山，马车一路向山上奔驰，去到了山腰处才停了下来，遥儿将我拉下马车。此刻天色已经黑尽，就着蒙蒙的月光，我看到了山腰处那个小小的土包。没有碑文，只有那么小小的一捧黄土。我不愿相信，那么活生生地一个人，几天前，他还在与我谈笑风生，此刻就躺在这一方小小的土地之下，我发疯似的拉起遥儿：“这不是他，你们骗我的对不对，对不对！”遥儿拉住我的手“那日皇宫门前血流成河，太子殿下的尸首，属下们找了好久，但照着规矩，太子殿下是不能入皇陵的，最后迫不得已才葬在了这里。”

“听雨楼知天下事，你们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我的声音中透着凄厉。遥儿接过惜儿递来的披风，替我系上：“听雨楼掌握天下情报，却不可逆天行事，一切自有天定，我们亦无能为力。我们该走了，梁王一直在找你。”话音未落，已经有人越走越近，为首的是一位陌生的将军。

“太子命我等守在这里，迎小姐回府。”遥儿一声哨响，四周便突然多了一群黑衣蒙面的人，那首领突然说了一声旧太子府的暗卫，竟然留了六个给你。

我不由冷笑问道：“敢问将军说的太子是哪一位太子？”

那人立刻恭敬回到：“自然是原来的梁王殿下，旧太子谋反已经被殿下镇压，如今圣上英明，立了梁王殿下为太子，这也是天意所向。”说完又接着说道：“太子天下知道小姐思念郡主，特意吩咐了一句话 ，幼薇郡主在等您。”

遥儿失声道：“不可能，李洋血洗了东宫，一个人都没有留下。”我几乎要昏了过去，那个将领却将一个物件交给了遥儿，那是幼薇满月时我送给她的长命锁。“姑娘想必去过东宫，敢问姑娘可曾见到了郡主尸身。”

遥儿一直失语。我看着身后的李烨，那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了，我放开了遥儿的手：“我跟你回去。”即使是赌，我也赌不起。

遥儿没有说话，惜儿在一旁暗自垂泪。我独自走到了他的墓前，看着那个小小的土堆，跪了下来，却不知说什么好。周围一片寂静，我站起身，走上马车。

【五】

我在一处不知名的小院里，不知道呆了有多久，事实上时间对我而言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直到几个月后，李凌渊退位，李洋即位。

我还记得初见李洋时，他笑着叫我名字的样子。但就在几个月前，这个笑盈盈地的人，杀了李晔，踏着兄弟的血登上了皇位。我不由得生出了一种厌恶之感，李阳依旧笑着。他和李烨长得并不太像，却也有一张好看的脸，而且他平日里总是很温和的样子，所以总给人一种温润而无害的错觉。

他看着我，眼中的神情却与往日不同：“你还没有见过幼薇吧？她很可爱，我很喜欢她，原嘉也很喜欢他。”原嘉是李阳的结发妻子，不得不说他比江氏更有魄力，竟然容忍丈夫，将自己的嫂嫂接进了宫。

我看向他，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让我见一见她吧。”李阳说：“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上天对我太不公平，为什么把最好的都给了他。可是最后，我还是得到了你。”

几天之后，李阳下旨册封我为贤妃，同时封了幼薇为公主，赐号平宁。

惜儿说朝上闹了好大的动静，一众大臣劝李洋收回成命，却没能拦住李阳纳我为妃的决心。礼部尚书老泪纵横，哭诉着礼法不在，几乎要一头撞到大殿之上，被一众朝臣拦了下来，却被李洋一通责难。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无人敢言。然而，这些都不是我所关心的。

册封的前一日，我去见了李凌渊。李阳几月前弑兄过后，又逼父禅位。

如今，李凌渊搬到了北宫中的上阳殿，殿中有些冷清。他见我来了。也不甚惊讶，依然侍弄着他的花草。我俯身请安：“太上皇。”

“如今的只有你还肯来看看朕了。”他坐在花草前的竹椅上，给我讲了一段往事。

我这才知道我的父亲李家的暗卫。那半枚羽箭，是他当时为了保护李凌渊而受的伤。在我两岁时，他便失了性命，此后，我的娘亲带着我不知所踪。李家曾经找过我们，然而却没有半点消息。

末了，他说：“当年我立过誓，倘若找的到你们，一定会善待他的子女妻儿，结果却是我对不住你，我的儿子更加对不住你。”

我突然跪了下去：“太上皇，素素想借您的出宫令牌一用。”

他看向我，又看着远方，不知道想些什么，最后叹言：“罢了，拿去吧。”

再次登上柳南山依旧是夜晚。遥儿看着天色，说怕是要下雨。我解下身上的披风，穿着的是我绣了几个月的嫁衣。只是我不是江南的好绣娘，绣的，终是负了他极好的花样。

第一次披上这嫁衣的模样，他终究没能看到。我跪了下来，摸着跟前小小的碑，问他：“好看吗？”

可是他却再也给不了我答案，回答我的，只剩山谷间的风声。

那是李阳第一次大发雷霆，此后的十几年，这成了我们之间的常态。他总是试图让我对他动一点真心，哪怕只是一点点。然而，从李烨离开的那一天开始，我的心也已经死了，如今这样苟延残喘的活着也不过是为了幼薇罢了。她那样的小，却已经那么懂事。她似乎明白自己并非是李洋亲生，对他总是小心翼翼，尽管李洋从未苛待过她。

景和六年，幼薇十六岁。遇见了进京赶考的王子轩。我问幼薇，他可愿为你放弃功名利禄，大好前程。幼薇羞红了脸，却点了点头。

景和六年秋，王子轩赴任代乐县令。代乐离京甚远，地处夷地交界之地，虽不清苦，却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众人叹息。王子轩却乐的快活。

景和七年春，李洋将幼薇赐婚于王子轩。

众人议论纷纷，皇上独宠的贵妃唯一的爱女，竟然仅仅嫁了一个县令，而且还嫁得那样的远。

然而，京城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好，等我的幼薇远离了京城的是是非非，我便能安心了。

幼薇出嫁的前一天晚上，穿着喜服跑到了永乐殿。她跪了下来，对着我行了大礼。我叫惜儿扶她起来。她的眼里满是泪，似乎有许多话要讲，却只说了句：“母妃，我舍不得你。”我看着她逐渐长开的容貌，依稀有了李烨的影子，我的幼薇终于长大了。

她身上的喜服，是我当年聘请了江南最好的绣娘，重新绣的。不知道李烨看到此情此景，会不会有些欣慰？我们都没能得到的，幼薇终于得到了，这算不算另一种完美。

幼薇远嫁代乐的那天晚上，李洋带我去了东宫，他喝了些酒，眼神迷离的看着我：“素素，第一眼见你时，我就喜欢你了，当年你在扬州城外，救你的是我，可我还是将你送还给了大哥，我不愿和他抢的，什么都不愿意。”

“可是皇位就一个，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由不得他，也由不得我。这就是皇室的命，你知道吗？那天，就在这里这个地方，你就那样晕倒在我的怀里。我气不过，可是没办法，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定然不会让你受那样的委屈。”

“我做到了，这十几年来，我多想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你面前，可是我知道，知道这些都没用，你只有一颗心，早就随着他离去了。我赢了这天下，却还是输给了他。”

“大哥，我没有对不住你，要说对不住，我也是对不住素素，如今若是你在天上看的到，会不会替你的女儿感到高兴，会不会？”

几年前，我离开李府，一出江州城便碰到了流寇。醒来时却又回到了李烨的身边。

李烨也曾告诉过我，是李洋救了我。我本以为他只是恰巧路过，却没想到他在李府门前见我和遥儿两个女子，便一路跟随我们出了江州城。更没想到那日东宫之中救我的，竟是他。惜儿说他和江氏发了好大的火，才将我抱回别院。那时只觉得他是为了他的大哥，如今想来，却是早在那时李洋便已经情根深种。

我一直在想，李阳究竟为何执着于我，想来情这一个字，定是谁也说不清的。

我看向伏在桌前的李洋，桌上的酒壶倒在地上，在地面上晕开了一团酒渍。这一生我们之间始终还是说不清谁欠了谁。若非要说，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

这东宫依旧是从前的东宫，却不知换过多少个主人，染过多少人的血。我站起了身，沿着东宫缓缓的走了一圈。

脑海里不由回忆起了，与李烨一起的时光，当年无意所植的桃树也以长成，桃花年年开的灿烂，却从未结过果。

【六】

幼薇出家之后，我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大抵是终于将心中的一件大事卸去了的缘故。景和八年的春天，幼薇和驸马回京看望我，见她隆起的小腹，和她与驸马恩爱的情景，我便放心了。

幼薇回到代乐之后，我的身体便更加恶化起来，李洋几乎召集了天下名士，却是药石无灵。

我总梦到那年江南的桃花，开的那样的好，那样的艳，桃花之间，李烨朝着我笑，一如当年的样子，他等了我十七年，是时候该带我走了。

我睁开眼，看着床前的李洋，十几年过去，他也老了，不似当年的年少模样，他紧握着我的手，我知道，他不愿失去我，这么多年，他娶了一个又一个女子，却依旧独宠于我，我又何尝不知道，我得到了一个帝王全部的爱，多少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我却只能将他辜负。

我抬手，想替他擦干眼泪，却只能无力地放下，下辈子吧，下辈子只遇到你们其中的一个，就够了。

“李洋，我想回家……送我，回江南吧。”我听到我的声音越变越轻，似乎听到了李洋的哭声，却又听不真切，罢了，都无所谓了。

景和八年春末，贵妃薨于长乐殿，年三十六。贵妃一生，仅得平宁公主一女，武帝急召公主进京服丧。公主悲痛欲绝，痛哭于灵前，几欲昏厥。武帝亦伤心欲绝，罢朝七日，举国同丧。因贵妃遗愿，平宁公主送贵妃回到了江南。临行之前，武帝召见公主，那是他们父女此生，最后一个见面，此后，公主在没有回过京城。

贵妃死后的第十年，武帝得魏妃，此后便专宠于魏妃。魏妃出身低微，朝野哗然，然而一众老臣却沉默不语。有幸见过贵妃的人都知道，那魏妃长的与贵妃有八分相似，礼部尚书黯然感叹：“陛下痴情至此，痴情至此……却是……错付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