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和电影有戏剧性,是因为无视真实的时间长度,现实被压缩为几夜可以读完的书,或者一两个小时内能看完的电影。现实世界中同样有戏剧性,然而若要将其变成艺术,便只有将其汇总和浓缩。在19世纪,冗长曾是美德:请君看司汤达或特罗洛普。可如今我们已经无福消受这般漫长的大作了,我们不懈关注的能力已经大不如前。我们内心的混乱,让写下的故事既缺乏形式也含混不清。好的故事里,‘当下’既无处寻觅,而又无所不在。”
这段话揭示了小说的某种本质,对时间的变形和对生活的浓缩,露西和哥哥姐姐们在纳尼亚世界经历了一系列冒险,一穿过衣柜却仿佛仍处在玩捉迷藏的前一秒钟;王质上山砍柴,遇到两个小孩在下围棋,看完棋起身去拿斧子,发现斧柄已经腐烂,回到村里,发现已经过去了一百年(所谓“烂柯”);《尤利西斯》的故事仅仅二十四小时,却仿佛如同奥德修斯的归程一样漫长和惊心动魄——在心灵的层面;每个人都有过打闹、上学、生气、游戏、装模作样或者满心欢喜的童年,但只有勒内·戈西尼写出了让所有小孩和大人着迷的《小淘气尼古拉》⋯⋯图像和短视频时代也许对娱乐、放松、多样的视角提供了无尽的途径和可能性,对文学却充满了灾难,人们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没有耐心”或者“我没有时间”,尤其是对于《尤利西斯》、《追忆似水年华》、《没有个性的人》这种大多数人顶礼膜拜却自称无福消受的巨著。并不是作品失去了魅力,而是“我们不懈关注的能力已经大不如前”,我们内心充满了混乱,不知何去何从,却也不想有所行动。于是“听书”和“看干货”竟然成了看书的形式(所谓的干货就是失去了生命力和丰富性的东西,如同行走的僵尸,血管已经硬化;干货就像和谐、小姐、同志这类词一样让我们另眼看待,怀疑学校生涯的成果),生活节奏太快,内容太多,只好在开车、等车、坐车或者吃饭、睡觉的时候听一段,只好再简单一点,只要知道《红楼梦》、《俄狄浦斯王》、《红与黑》、《帕尔玛修道院》这些故事说了什么内容就已足够。只有惊悚刺激的穿越小说能够勉强让我们停留一段,因为生活平淡无奇,乏味枯燥,童年就是家校两点,作业作业,成年就是工作工作,挣钱挣钱,适应欺骗和冷酷这些无师自通的本能,而幻境和奇遇让我们幻想存在另一种可能,当然明知绝不可能。《追忆》唯一的用处就是当我们想到或和朋友闲聊时作为“《追忆》太长,人生太短”这样的话题来聊以自慰。
塞斯·诺特博姆既是作家,亦是诗人、旅行文学作家与艺术评论家,被视作卡尔维诺与纳博科夫的同类,被誉为“最具有世界公民意识和风度的作家”,拜厄特称其为“现代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多说一句,这位女士的几乎所有小说都是波斯细密画、神话和生活惊悚原生态的合体,《占有》、《天使与昆虫》、《孩子们的书》)。
《狐狸在夜晚来临》仿佛一本“记忆之书”,八个故事共同的基调是“忧郁”,以通灵者的超感追忆爱与故人,记写存在与消逝、秘密与恐惧、沉思与记忆。
《贡多拉》讲述男人对多年前偶遇女孩的追忆,对于爱人,我们有三次死亡的时刻——离开时,逝去时,被遗忘时。只有当记忆都消散时,才意味着真正的死亡。《雷暴》中一对夫妇在争吵,妻子要拍出闪电,丈夫声称绝不可能,甚至打掉妻子手中的相机。好像要将这种冲突推向最高潮,男人走到户外,被雷电击中。如此戏剧性的场面令人震惊,因为我们很清楚,情感的刺激、精神的谋杀、某种程度上“只有我说的是对的”的看法,毁灭性其实远远超过雷电几万伏电压的力量。
诺特博姆的小说不能仅仅从故事的角度切入,有时你可能像我一样感到故事的淡薄,因为他的小说同时也是诗,“贡多拉小舟令人思古。当他读到这话时,他并不明白,即便现在他也不愿意想,生怕会失去此刻的忧伤。太阳西垂,雾气蒙蒙的潟湖上有一条黑色的贡多拉,如同飞鸟般的剪影,低矮的系船柱如同孤独的方阵大军,在远方逐渐隐去,仿佛受命要前去杀戮和摧毁,他则静静地站在斯基亚沃尼大道之上,手中握着一张快照,已经发黄并撕去了一半——这的确够得上悲怆吧?”有可能用不了两个小时你就会读完所有的故事,有可能你发现遗忘了什么,只有一次次地回到第一页,重新来过才感到放心。
这就如同记忆,本质不是事实的堆砌,而是重构。回忆中,隐藏的心事得以坦诚,难以容忍的背叛得以谅解,曾经留下痕迹的时空也重新拆解组合,生成一个关系微妙且意味深长的多重戏剧的现场——失意者的经历彼此反射与映照出人生的诸般样貌,共同回应爱之创伤。只有通过情感,人类才能记忆。
《海因茨》是最吸引我的一个故事,说的是照片与记忆,永恒的“缺席”:为什么,以及如何启动特定物品的情绪和记忆?“那些看似寻常的老照片以异常突兀的方式揭示了记忆断裂无序、残缺的本质。场所、器物、光影、气味、颜色,以及声音都是他建造记忆的元素,新旧交融,虚实共存,梦魇也是真身。”
合照中,海因茨是个穿着黑色翻领衬衣的壮汉,外套敞开,裤子皱巴巴,鞋子也不合脚。照片中的是他的第二任妻子莫莉,第一人妻子以缺席的方式存在。
海因茨是荷兰外务部驻某港口的荣誉副领事,不但是个虚职,而且没有上级,唯一值得自豪的是可以在屋前挂上荷兰王室的盾徽,上面写着荷兰王室的格言:我将严守信条。
“我”至今都还在想念他,仅仅在于他那无法令人抗拒的性格矛盾:既是个快乐的人,又常忧郁、爱酗酒。“酒徒终究会酗酒而死。海因茨的灵魂因忧郁而黯淡,他的黑胆质性格不断将其推向毁灭,因此他从始至终的欢乐便更显得不可理解了。”
在没有酗酒之前,海因茨是个“令人绝倒”的男人,“他的面容那时还没有被酒精所摧残,那是一个海盗,强人,如克拉克·盖博,一个身经百战的男子汉,大胆狂徒,一个能让女人神魂颠倒的男人,因为他非同一般的率性自由和胆大妄为⋯⋯站在帆船上,高大强壮,一手攥着玻璃酒杯,一手持舵。女王陛下的副领事掌控其事,依然举止优雅,性欲强烈,言辞风趣,酒精还没有毁灭这一切。他令人绝倒,却又不凭借此‘颠倒众生’(这也是一个将死的词)。只需看一眼那令人生畏的蓝眼睛中的悲哀。一个雅士。你看,我不得不用其他的语言,才能勉强形容这个人。”
他第一次闯到我面前时,满脸通红,醉态醺醺,我觉得他像一只猪。如果他曾经是个雅士的话也已经丧失了纯真,你知道,酒精到一定的时候会让人类忘记刚刚从野兽中艰难挣脱出来。
海因茨就是虚拟世界的海明威,无论处境如何,都要以生活和世界的主宰者、对抗者的身份出现和生存,猎枪、强力、被暴晒的肌肉、渔叉、女人、酒精、没有一丝赘肉的文字、战场、杀戮、饥渴和生存,没有这些就把枪管塞入口中,犹如面对风车的堂吉诃德,蔑视眼前的荒唐。该受讥讽的不是永远自认为骑士的勇敢无畏的堂吉诃德,而是以为自己才看清了生活真相的我们,我们生活于柏拉图的摹本世界,那些人生活在纯真、正确、本质、真理性的理念世界,我们以为不存在那样的世界,这是我们的可悲之处。因为我们为自己树立起面面镜子,镜中没有哪怕一条真理,真理总是惨遭谎言的鞭挞。
海因茨“最老套的节目是这样的:邀请你来参观他的海边别墅,在水池边的露台上进午餐。然后坐他的摩托艇。这艘摩托艇不过是一艘便宜的快艇,海边别墅是一座古老的渔夫小屋,墙壁石砌,抹了灰泥,刷了石灰,露台只有三步宽,有茅草雨棚,水池不过是屋边的小池塘,围墙只及膝高;你勉强能在池塘里坐得下,游泳是不可能的。”
他正是在这里接待自己今后的主顾,绝大多数人会难以掩饰吃惊之情(如同我们这些大惊小怪的读者)。如果还有人对他的水池颇有微词,他就会手指大海。仿佛在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你的视野有多宽,你的人生就有多丰富。
他喜欢在波涛汹涌的海面驾驶被称为“铁板”的快艇疯狂而骄傲地欢呼,似乎我们在痛击大海。“其实惨遭痛击的是我。白沫横飞,平底铁皮快艇跃入空中,又砸在岩石般坚硬的海面上,我在船舷两边摔过来摔过去,全身被狂甩着,快艇横行无忌,我深陷必死的命运,全凭一个狂暴的、喝醉的疯子摆布。自此之后,我便再也不想再来一次了,哪怕天光万里,波平如镜。”
“海因茨跳水实在是一道奇观。他在最高的崖顶站稳,要我在他后面排队。脚下飞旋的水流看起来远得吓人,尖锐的海岩破空而出,我心惊肉跳。他站着不动。你还是走下去一些再跳吧。多年以来,我们一贯如此。他站在我头顶几米高处,我虽然走得更低,却依然会害怕,或许是不知道水有多深。⋯⋯他双拳紧攥,劈开水面,激流将我挤向岸边。我上浮后很久,他才会露出水面,从灰色大海起伏的水面上,挺出萨提尔一般微笑的脑袋。他是个快乐的人,这一点没什么可说。”
我已经看清了这个人,这个冒险家随时准备放手一搏,听天由命,能尽快了事,以免他不得不进行谋划已久的其他求死之旅。也正因为如此,你无法不把他当作密友,视为生命中的盐。“当他们死去,你会悲哀,可关键在于,他们过世之前,你就已经一边笑话着他们,一边心生哀婉。那是些脆弱的人,受了伤害的傻瓜,拒不认命的女人,愁云惨雾的骑士,灾难包围的男人。”
海因茨可能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快乐的酒徒。他是排遣悲哀的大师,没等悲哀将他笼罩,就会撒手而去。人们关于他的闲话之所以猥琐而恶劣,原因很简单:海因茨很好玩,而大部分男人连好玩都称不上。他已经无法忍受所谓的社交场合,于是在一个大场面上,他将一盘子辣味通心粉劈头倒在上将脑门上;他对荷兰这个祖国陌生地发狂,只有航海和跳水才是证明活着的唯一方式。
真实的生活就是酗酒会日渐侵蚀、毁损身体,最终必将得逞。知道没多少日子的海因茨来看我,看到墙上挂着的汤加的照片,突然有了兴致。“我就要去这样的地方,”此后我们的对话就离不开汤加。
海因茨产生了堂吉诃德般的狂想——你可以说其实是真实的理想——空无边际。“他想在汤加开一家农场。开农场能从欧洲得到补贴。那里不管种什么都会'疯长。我觉得这有商机,最健康的食物。卷心菜和鱼,还能有比这更好的吗?”
“生长在汤加的卷心菜⋯⋯蒙田曾说:‘我希望当死神找上门来时,我还在种卷心菜……并对死神不屑一顾。’法语中的死神为阴性,这会让海因茨会心一笑。也许他才是那个不屑一顾的人。不过他从没告诉过我们,他只想着汤加。”
对于有些人来说,只要“活着”就行,哪怕像狗一样活着,有没有“活过”似乎没有前者重要;另一群人认为“活着”是动物性的,而人的本性要求必须“活过”,波拉尼奥、马克斯·韦伯、克尔凯郭尔、图灵、苏格拉底、尼采、希帕提娅、卡夫卡、契诃夫、王尔德、加缪、芥川龙之介⋯⋯熠熠生辉的灵魂,他们必须证明活过:或者创办一家领先的公司、发明一种充一次电可以永久使用的电池;或者登上珠穆朗玛峰的山顶、跑过一次马拉松、一次铁人三项,置身200公里的近地轨道俯视蓝色地球;或者写过一本哪怕仅仅在一两年广受欢迎的小说、电影剧本、戏剧、诗歌,身为警察或律师从没有一丝一毫怀疑正义得不到伸张,身为教师永远将神圣性刻在心头,身为演员永远与低俗保持距离。或者,或者⋯⋯海因茨的选择是航海、跳水,是在死亡将至的最后一秒仍旧发出吼叫:去汤加种卷心菜。
“当你走在灿烂的阳光下,你会惊奇地发现,生命的一切及其苦难,不过是在插满尖玻璃的墙头上行走。”海明威无法容忍斗士的消失,海因茨无法容忍除了身边的鸽子外,没有人相信可以去汤加种卷心菜。
喂,来笑一个,这是他的口头禅,他说得没错。不能没有笑声,要笑得声如雷鸣,长藐古今。
“我凝视海因茨的面容,希望能找到这个故事里某些情节的痕迹。可其中一无所有。美酒、欢笑、鸽子、死亡、汤加——都隐藏在他的面容中,可这只是因为我熟知这一切⋯⋯可这一切无非是瞎猜、揣测。说是创作也行,无非是编造。我们的秘密属于自已,如果能顺其自然,我们将会把这些秘密带走,带入无可追溯的忘川。”
评价:4星
塞斯·诺特博姆(Cees Nooteboom),生于荷兰海牙,当代重要作家,亦是诗人、旅行文学作家与艺术评论家。一生热爱旅行,足迹遍及大半个世界,被誉为“最具有世界公民意识和风度的作家”。代表作:《仪式》、《万灵节》、《西班牙星光之路》、《流浪者旅店》等。 自1950年代起,已出版五十余部作品,至今仍笔耕不辍。曾获飞马文学奖、康斯坦丁·惠更斯文学奖、欧洲文学奖“亚里斯提奖”、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并因《迈向柏林之路》一书获德国“联邦十字勋章”。近年来屡次入列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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