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腾腾的洗澡水

我不是一个喜欢抱怨的人，但是我已经多次在文字中抱怨天冷。天气真是无形的枷锁，限制人的活性，让胸膛和脊背不再挺拔，让人的意志不再坚定，让冒热气的东西都发着光——刚出笼屉的米团和喷射出的热水。现在这种天气，冲凉苦乐参半。这又让我想起热气腾腾的浴池。

我喜欢清晨6点钟去澡堂子洗澡。为了等公共浴室开门营业，这么早去，你还能跟早班工人、早市商贩、快递员和其他澡客一起吃顿热腾腾的早餐：包子油条手抓饼，豆浆米粥胡辣汤。这么早泡澡，不吃点东西，可能会晕倒在热水里。

清晨澡堂人少清净，没人打扰你，即使是搓背师傅也是估摸着你泡得差不多了，才来询问你是否需要搓背。来得早，你才能亲眼看见整池子水像一块扭动的蓝色玻璃——这是撒了明矾的结果，为了吸附漂浮的泥垢，然后沉淀。

如果你傍晚6点钟左右去，二手烟也热气腾腾，湿漉漉的走道上可能还有遗弃的内裤。搓背师傅手法迅速，劈啪作响。到处都哗哗地响，夹杂着搓背师傅招呼、报号的喊叫。休闲的裸体或躺或坐，有些背上还有虎踞龙盘。智者说：澡堂子是最公平的地方——大家脱光了都一个样儿。我估计这智者眼神不好：高矮胖瘦、红黄黑白、大肚子、小肚子……难道没区别？

不过来到这里脱光衣服，大家确实更容易亲近了。

「一起洗澡」有非常重要的文化功能，就是培养一种「赤裸的世界主义」：「玉帛相见」的好处是，我们会更多以生物的角度去理解身边的人，而不单单是从其说话和想法去辨识他人。在火车和巴士上，身边的人只是抽象的过客，但在公共的澡堂，这些人却可以成为活生生的肉体。

在罗马时代，澡堂可以让不同阶级、族族和年纪的人都有可能肩靠肩的活动，维持着一定的民主文化。根据历史学家Mary Beard，即使是罗马皇帝，由一队护卫和奴隶保护，也经常到公共澡堂「与民同浴」。这是一种「赤裸的世界主义」－－直接感受别人的身体、触摸它、嗅它，不同于我们平时认识的、照片、广告、电影等媒介中的「清洁」身体。

在现代社会，不再「玉帛相见」，人们改为由经美化的肉体形象或色情照片去认识身体，便往往不喜欢那些充满毛发的背部、胖胖的肚子、「奇奇怪怪」的乳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在丹麦，露天澡堂大行其道，人们可以感受到身体本身并无单一准则，十分多元，打破了所谓「完美身体」和「标准身体」所定下的规范。」

在一个人放松的状态下，你才能观察到自然的反应。所以我喜欢在食堂观察独自吃饭的人，疲惫和饥饿让他们放下多余的矜持，可以不再理会行走时漂浮在身边五光十色的人和物——悬起的心像明矾沉下来，此时眼里只有盘中餐。

洗公共浴池的人越来越少，一个人静静吃饭不看手机也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