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喜欢夏天深处的大雨。在草木最茂盛时,下一场升腾着盎然绿意的雨,光是想想就能闻到一股独属于夏天的清新。
不要介意送雨来的狂风拍打种满花草的阳台的玻璃窗,也不要介意雷电占据着整个天幕隆隆作响。当大雨到来时,带上一把根本挡不住雨的伞,站在被葱茏的粗大枝叶侵占了一半的花园小径中,让风雨吹打,用肌肤去体会它的迅疾与清凉,尽情感受雨的气息。看风在天地间恣意地奔腾,偶尔呼啸着与我擦肩而过,掀翻伞面和衣袖;或是听雷音滚滚,从天到地响彻云霄,在西山和东山之间来回激荡,磅礴而庄严。
可惜我一直不知道这场雨叫什么。我自己给它起名叫“夏深处的大雨”,灵感来源于韦应物那两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虽然他写的是春,但想必这种林野深处无人叨扰自由生长的草木,还有越下越急的雨,也和夏天别无二致。深夏,也和深春深秋一样变得幽深而神秘。
直到去了解二十四节气,我才终于碰见了它在古人那里的面貌。一直被我称作夏深处的大雨,就是大暑三候所言“大雨时行”。这样的记载太过古老,有的版本说是“大雨时行”,有的说是“大雨行时”,难以考证;然无论是“下大雨的时候”还是“大雨这时要下”,都不妨碍这四个字向我们后人讲述时光里的故事。
我是更愿意叫它“大雨时行”的。大雨时行,念一念这句话,就像一位长辈指着日历上的日子,一天一天仔细地向子孙交代,到这一天就要下大雨啦。或者是某一位文章太守,提笔将那一天的经历感悟述之于文,临案回忆时,他写到,大雨时行。
无论它什么时候到来,雨一下,所有的事物面貌都变得不同了。燥热的天空变成了浓厚涂抹的云,聒噪的蝉鸣变成了轻快的水滴,凝滞的空气变成流动的风,门前蔫蔫的树也变成了长亭边骤雨未歇时的柳。这时,手中枯燥的和雨没有什么关系的工作,也变得像是刚从盈盈的水中捞出来的一样,覆盖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鲛纱。
这场大雨承载着诗意。从诗经中的风雨鸡鸣开始,每一位笔尖沾了灵气的诗人,都将自己的一点情思涂抹在雨滴上。一人一句,一生一篇,积累了千百年的韵味,全下在一场雨里了。走在路上,听见硕大雨滴打得宽大叶子不停摇摆,所有的诗句,就从草丛之间被晃了出来,零零散散掉了一地。
柳宗元说,密雨斜侵薜荔墙;苏轼说,白雨跳珠乱入船;李清照说,伤心枕上三更雨;蒋捷说,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大雨时行。这几天的大雨,就像中秋的明月一样,是千里与共的。大雨似乎能从北国下到水乡,从沙漠下到清江,从白门红楼下到巴山夜池,再从樱桃芭蕉下到茅檐低瓦。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故事,都站在同一场大雨里,借这场雨浓墨重彩地演绎着各自的喜怒哀乐。水从檐下连成串滴落,古老的诗句和书页被打湿,那些风干的化石吸了水变得鲜活,雨也从天上一直一直落到红尘深处,映衬着大地上每一个被烟尘熏染的低头忙碌的生活。
有一次从商场出来,一抬头刚好撞上一场大雨。雨来的突然又猛烈,淹了门外的马路,人们都挤在商场门口,像是贝类一个压一个守在还没被海潮淹没的孤岛上,展现着不同的形状。
人群三三两两地结成块。几个工人蹲在他们的工具旁默默吸烟,一声不吭;两个女孩手机对着手机,头碰头商量着怎么回去,发出自由而兴奋的笑声;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一双三四岁的儿女,不停地向外张望,或者掏出手机刷一眼;旁边的雨水井盖砰地一声被大水冲开,在井口有节奏地快速颠簸起伏,吞吐白浪般的雨水,引来一群人举起手机,大笑着说要拍下来发朋友圈。
突然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从人群中跳出来,撑起一把雨伞冲进了大雨,扭头大声对同伴说着什么,然后提起裙摆在水中轻盈地几个跳跃,到不远处拉开了路边一辆汽车的门,钻进驾驶座,炫耀似的闪了闪车灯。
这一抹靓丽的跳动的红色吸引了檐下所有人的目光,人们微笑着,窃窃私语,谈论那个女孩的勇敢和敏捷。
受了她的启发,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给亲友打电话,希望他们能开车来接一下自己。不同颜色型号的车推推搡搡地挤到了商场门前,被大雨搅成一团浆糊,车灯和喇叭又为这团浆糊点缀了更混乱的色彩。
人们大声地喊,找到了来接自己的车,从檐下走出去,在躲进车里之前,早已蹚了一鞋子的水,淋了十足十的雨。
刚刚那位年轻的父亲突然大喊起来,跑到这块避洪岛的边上招呼着一辆棕色的轿车停下。车门离岸边还有两步的距离,他丝毫不吝惜自己脚上的运动鞋,一脚踩在没踝的水里,拉开了后排车门。他扭头拉住自己的大儿子,脱下身上的T恤裹住他的脑袋,然后一把横抱起来塞进了车里,转回身来又裹住了小女儿的脑袋,也如法炮制地将她塞了进去。
旁边的人群被这幸福的一家感染,发出了低低的笑声。从檐下到车里两步路,两个孩子头上没有淋湿,而那件T恤来回两次已经湿透了。他们的母亲跟着钻进后排座位,那位父亲套上他浸满幸福的T恤,踩着雨水坐上了副驾驶。
这家人刚离开不久,水幕里又有人来了。一位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人字拖,光脚在水里蹚,一步一蹦朝门口走来。他左顾右盼,精神焕发,最后一步完美的跳跃把他带到了这个屋檐下。雨水沿着他的头发淌下,他把人字拖扔在地上,随意地一伸脚,好像不怎么在意就精确地穿了进去。然后他环视一周,又看看来时的路,意得志满,为自己点上一支烟。
在漫长而无趣的夏日里,雨就是一剂醒脑药,给人们带来一些久违的新奇和兴奋。正如干涸的大地迫切地需要一场浇透泥土的大雨,人长久暴露在烈日的烘烤之下,也需要偶来的大雨来为生活增添些意外和滋润。于是在夏天的末尾,当阳气上升到顶峰,大雨时行。
人们终于找到机会,从被水泥和玻璃保护得严严密密的建筑里走出来,淋一淋从天上落下来的水,哪怕抱怨着浑身都湿透了出行也不方便,心底也总有一点兴奋暗暗跳动着。易经里说水是坎水,卦象中有水则代表凶险难行。我说这个坎是坎坷的坎,研究易经的人或许要指责我望文生义乱解文字,但只是借这个歪解的意思来品玩一下,也别有意趣。现代的科技帮我们克服了很多的自然问题,在车里房里不再害怕风吹日晒,有公里铁路也不怕山高水长,自然界的那些东西,能被征服的已经被征服得七七八八,没什么新意。此时突然下一场意料之外的雨,把正要出门或是在路上的人们打个措手不及,人们把包顶在头顶上,躲在狭窄的屋檐下面面相觑。雨下的太大了,不管要去哪都去不了了,人们束手无策,终于体会到一点新奇——水所代表的坎坷险途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雨是夏天的转折点,呼呼啦啦下完夏天最后的热烈,大雨后就得立秋。一旦过了这几天,天说凉就凉,温度急转而下,哪怕秋后老虎再扫一扫尾巴,那股暑气好像也少了些夏天的醇厚,显得单薄硬脆。
这种用雨来划分时节的方式也显得格外神奇。日出日落是常态,一轮一轮从不改变,更迭三百六十回就是新的一年,这很自然;雨却是行踪莫测的,谁知道它哪天会下,又要下上多久呢?但中国人偏偏说,大暑末下完大雨就要立秋,秋天里下足十场雨就要入冬。用雨来度量时间,日子也变得有盼头。生活不再是一天一天固定不变的二十四小时,而是一段一段用随机到来的雨划分的时段。
雨里总是带着情绪,欢乐的或是伤感的,不一而同,带着心去听一听就能听见。而今年这场夏末的雨,下得让人无比揪心,因为它是利奇马带来的。
当台风即将消散的尾巴扫过我的城市时,它在浙江登陆所引起的那场灾难应该已经尘埃落定。这一次,我不敢拿这场台风来寄托那点小文艺,也没有加入人们对于它的讨论当中。当一件事已经引发了生命层次上的拷问,我们除了反思,还能做什么呢?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会格外地关注生命本身的价值。我希望这样的关怀,能够延伸到台风登陆之前和离开很久之后,甚至到人群之间每一个细小的缝隙里。如果只在灾难中关注生命,又何异于只在母亲节这天关心母亲、只在教师节里尊师重道?
台风过境,面对它造成的损失,我无意再发表看法或评价;只是天灾之下的我们,总要带着哀痛的经验,一步一步地再向前走。大雨和狂风冲刷了一切,却并不代表过去的一切就此烟消云散。我们从一次次的灾难中挣扎着活下来,必须从中得到思考和进步,才能不被大雨残酷地淘汰。
在这个夏天和每个一如今日的夏天,大雨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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