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蝴 蝶
胎 记
缷了套,丢了缰,四匹快牲口,汗渍渍的骡马,卧在地上,左打
一个满滚儿,右打一个满滚儿。伸腿,弹踢。然后,收腿站起,摇摇
头,打个长长的响鼻儿,飕飕抖抖鬃毛,立时腾起几团尘雾。一旁使
唤它们的麦堆,被尘雾刺激得连打几个喷嚏。
管喂牲口的洪叔,一边将这些牲口往槽圈棚里赶,一边扭头对麦
堆说:“东边那石槽里,有水。”
麦堆一愣怔,继尔红着脸“哎” 了一声。
七八尺长、两尺多宽、尺多深的大石槽里蓄满了水。晒了一大天,
水热乎乎的,躺在里边,得劲儿,舒坦。
昨日个,也是这个时候,他缷了牲口,从井里拔上一桶水,兜头
浇下冲澡。去厨房吃饭路过三姨太门前时,她叫他一声:
“觅孩儿。”
麦堆停了步。自从来到这里当觅孩儿,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三姨太。
面对山上三仙阁里仙女般美貌的三姨太,他傻了一般怔在了那里。
“觅孩儿,你说说:缷了套的牲口,为啥要打打滚儿?”
他懵了,一个劲儿挠头,不知答啥好。
三姨太笑了,露出一口齐整整的白牙:“牲口打滚儿,一是解乏,
二是汗毛眼儿不易伤风。牲口打过滚儿,像人洗了温水澡一样舒服。”
“是嘞。就是嘞”。他憨憨地笑了。
“再说你,干过活儿,用井拔儿凉水,热身子兜头冲浇,不好。
易生病。”
“不会嘞,俺身体棒着嘞。”
“这会儿年轻,不显啥。长此下去,会落下病根儿。俺爹,也当
过觅孩儿。”她顿了顿,“明儿个起,我叫洪叔,给你准备几桶温水。
记住,不要再那样兜头冲井拔儿凉水了。”
三姨太叫红嫣,老爷洪泰这么叫她,下人们都叫她三太太。早听
说,三姨太娘家穷,穷得将她卖到醉春楼。老爷洪泰稀罕她,用几百
大洋将她赎了身,做了他的三姨太。自此,她爹不当觅孩儿啦。
这里,称给大户人家打长工的汉子为觅孩儿。
麦堆记事时,常听人说,爹给人家当觅孩儿。他不解,问娘:“爹
是大人,咋还是个觅……孩儿?”
娘答:“你爹没本事,咱家穷。就得给人家当牛做马使唤。被人
家使唤的男人,叫觅孩儿。”
“咋才能不当觅孩儿呢?”
娘将他搂在怀里,手一下一下抚着儿子的头:“顶天立地的男子
汉,就不会当觅孩儿了。”
“我不当觅孩儿,当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挣脱娘的怀,站在
娘面前,歪着头,仰着涨红的脸说。
还是没拗过命,还是走了爹的路。他十四岁就到了离家二三里地
的洪家湾洪老爷家当了觅孩儿。可他平时一听到觅孩儿这名儿,就像
被针锥子戳了心肝儿一样痛。却奇怪,昨日个,三姨太叫他觅孩儿时,
他不仅没感到针锥戳心肝般的痛,倒像嫩手抚背挠痒一样舒坦呢?
他反复揣摩个中原因,忽然一激灵,想起来了:当时,三姨太好
像叫他的不是觅孩儿,而是觅汉儿。难怪不戳心肝一样疼嘞。莫非,
在三姨太眼中,咱是一条汉子?
这么一想,他跳出水池,三下五下擦干身,穿了衣服,又沿昨日
的路径去厨房吃饭。他渴望再遇上三姨太,渴望她如昨日一样叫他一
声,分辨一下她喊的是觅孩儿,还是觅汉儿。
果然是觅汉儿。
听了三姨太的一声“觅汉儿”,他的心窝儿,像吹糖人车上的糖
稀锅,咕嘟咕嘟直冒甜泡泡儿。他没了昨日的胆怯,顺着三姨太的声
儿应了一声“唉”。
或许应声大,惊着了三姨太。她张圆小嘴“噢”一声,随即笑了:
“你叫啥名?”
“麦堆。”
“咋听有人叫你记妞?”
三姨太这一问,像迎面泼来一瓢开水,立时感到脸上被烫破皮一
样发烧,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摸了一下左耳根儿。他左耳根处,长着
一块胎记。胎记褐紫色,微有凸起,凸起处长了一蓬半指长的黑乎乎
的毛。胎记,活似一个吸附在他耳下的毛毛虫。麦堆结巴着说:“俺,
自来丑。因这胎记,遭娘嫌弃,便给俺起了个女孩的小名儿记妞。”
三姨太咯咯笑了,脆脆的:“胎记,是娘用十个月心血给孩子刻
下的记号儿。有胎记的人,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孩子。再说,咱这儿,
只有娇养的男孩儿,才起女孩儿的名子呢。你福气嘞。”
“三太太笑话俺嘞。”
三姨太摇摇头:“俺也有块红蝴蝶样的胎记。咋能笑话你嘞?”
麦堆胆怯好奇的目光在三姨太脸上、脖胫上、甚至手背上闪电一
样扫了一遍,冇嘞。她的红蝴蝶,卧在哪个地方呢?自此,麦堆时不
时就会琢磨这个事儿。
春风里。麦堆赶着马车,送三姨太回娘家。油菜花开得黄灿灿的,
五颜六色的蝴蝶在花间追逐翻飞。麦堆赶着马车,甩鞭,鞭绳在头顶
游蛇一样盘绕成 S 形, 字形,啪啪作响。
马车嘚儿嘚儿在花间路上疾驰……
他感到左耳边发痒,抬头一摸,是只百爪毛毛虫,他捂住随手甩
了。邪乎,这毛毛虫被他抛出的那一刹,陡然翻身,百爪成翅,变为
一只黑蝴蝶。黑蝴蝶盘旋几圈后,遇上一只红蝴蝶。
黑红两蝶一前一后追逐着飞。
一阵风起,吹起了三姨太的衣襟。红蝴蝶飞进了她的衣襟,落在
了她的腰窝不动了。黑蝴蝶也飞了进去。黑蝴蝶变成了麦堆。黑蝴蝶
麦堆伸爪去摸红蝴蝶儿,想努嘴去亲。这时,一只发情的猫尖利地一
声叫,将他从美梦中惊醒。
是个雨天。
雨天不能下地,难得睡个懒觉。
麦堆被洪叔叫醒:“三太太叫你去一趟嘞。”
他猴急猴急地去了。
三姨太侧卧在床上,手支着头说:“觅汉儿,你不是总想看俺的
胎记吗?”
麦堆的心咯窜咯窜地狂跳:“嗯……想嘞”。
“那。给你看。”三姨太扭扭腰。
他却像个石人一样挪不动一点儿脚步。
“你没胆儿,就甭动歪心思儿。”三姨太奚落他。
“敢,谁说不敢。”他上前一步,伸手去撩三姨太的上衣下摆。
突然外边传来一嗓粗重的干咳声。
“是老爷。老爷回来了。”他吓得惊叫一声。
惊醒过来,又是一个梦。
“记妞。”
窗外有人喊他。
是洪叔。他惊魂未定地应了一声。
“三太太叫你去一趟嘞。”
不是又做梦吧?他问:“啥呀?”
“三太太叫你。”
到了三姨太房里,看着坐在太师椅里的三姨太,想起方才梦中自
己的无理,羞愧得不敢正眼看她,炭火烤脸般颤着音问:“三太太,
恁叫俺?”
“老爷从城里捎信来,运河十八湾子小满节的对鞭会,今年,
该洪家湾主持。老爷是会首。老爷让你代表洪府、洪家湾参赛。近日
多练练鞭。对鞭赛,咱洪府得掐尖儿。夺魁,争取五连冠。”
小满这天的对鞭会,亦称添仓会。小满小满,麦浆欲满。小满对
鞭会后十来天,就要收麦打场,入库灌仓了。对鞭会,是运河十八湾
喜迎夏季丰收的传统盛会。
麦堆已参加过几次对鞭会,他一听三姨太的吩咐,来了精神:“三
太太放心。掐尖儿夺魁,那是鞋壳篓里逮泥鳅,没跑儿。”
鞋 壳 篓
老爷坐在躺椅上,咕噜咕噜抽着水烟,然后缓缓吐出一串水雾一
样的烟圈儿,对三姨太说:
“小满节对鞭赛,运河十八湾年年有。看了几十年对鞭,头回见
到这么精彩的。”
站在他身旁给他按摩着肩的三姨太说:“那天,我将老爷的话传
给麦堆,他说;“掐尖儿夺魁,那是鞋壳篓里逮泥鳅,没跑儿。”
“这麦堆,说到做到,没放空炮。他鞭稍儿削泥,绝。那一下一
下甩下的鞭稍削的泥片儿,薄得如柳叶,叶落草滩,均均匀匀,片片
相触,却不重叠。”
三姨太移身坐在老爷斜对面,应声赞叹:“那泥叶子,大小一致
不说,铺展的图案,竟是一只展翅蜻蜓。”
“麦堆确有一套。”老爷咕噜噜抽口水烟,舒缓缓吐一串烟圈儿,
“对鞭赛上,鞭花儿甩得好的,不少。甩得奇的,只有麦堆。”老爷
侧一下脸问:“红嫣,你说说,那蜻蜓群,咋能跟着麦堆的鞭稍走?”
“莫非,麦堆学了孙悟空的本事儿,拔根汗毛一吹,变出百上千
只蜻蜓,成了他随意差遣的徒子徒孙?”
老爷被她说得笑了,旋即收了笑虎个脸说:“他要有这等妖术,
赶快轰他走。”
三姨太随收了玫瑰绽放的笑脸,瞪眼,张了樱桃小嘴做惊恐状:
“求佛祖帮忙,差迁五行山,镇住他。让这觅孩儿,永不得翻身。”
三姨太说这话时,运河滩对鞭的情景在她眼前显现:一群红色蜻
蜓,密集集地在麦堆头上盘旋。麦堆先随意挥鞭,蜻蜓群鞭稍游走,
然后麦堆运势,柔长的鞭绳在他头顶游走。看到此,三姨太的心被鞭
稍揪起来;这麦堆,要斩杀多少蜻蜓啊。她不敢看,挤了眼。啪的一
声鞭响,炸雷一样惊得她睁圆了双眼,震皱了运河的满河水面。接着
是观众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原来,麦堆的鞭稍,在蜻蜓群中魔神一
样游走,却没伤着一只蜻蜓。红色的蜻蜓群,在麦堆的头顶,上下飞
翔,似一块舞动的的红色纱绸。
“这觅孩儿,操弄得一群蜻蜓,像使唤牲口一样听话。他用了啥
手段呢?”老爷像是自语,也像是问三姨太。
三姨太说:“把这觅孩儿叫来,问一下不就得了。”
老爷摇头:“不要。像看玩把戏,说穿底码儿,就没意思了。”
他挠挠小臂上被蚊子咬的痒疙瘩。这一挠,使他联想起运河滩边看热
闹的人山人海、成群结队的蚊子、尤喜捕食蚊子的蜻蜓。串联起这些
画面,他恍然大悟,哈哈一笑说,“下人的小把戏儿,不值得问。”
三姨太点头:“老爷说得是。”
早上,麦堆赶着马拉轿车,送老爷回城经营商铺钱庄。
傍晚,麦堆回来后,在三姨太院门口禀报一路顺利。
三姨太见他要走,哎了声招呼:“等等。”他回屋拿出一个布包
说,“这双鞋,你拿走穿吧。”
麦堆推辞:“俺有鞋穿嘞”。
“你脚上的鞋,前头张开鲶鱼嘴了。”三姨太说,“拿上,要不,
鞋壳篓里钻进泥鳅,不跑才怪嘞。”
麦堆嘿嘿笑着接了鞋。
麦堆抱着三姨太给的这双鞋,像抱着一对儿小兔子。这对儿小兔
子精灵般钻进了他的心窝,不老实地在心窝里上下乱窜,撞得他的胸
腔胡腾胡腾作响。
他一溜蹦星回到他住的后院挨牲口棚的房里,急切切打开布包端
详着这对儿宝贝:细工千层白底儿,尖口皂色帮儿。他拿条干巾在两
脚上抹拉抹拉,穿上鞋,却舍不得着地,便站在床上,左脚踩踩,右
脚踏踏。不大不小。怪合脚嘞。
麦堆脱下鞋。捧着一对微翘着头的元宝形鞋,连连惊叹:“我
的娘啊。咋这般合脚?三姨太咋知道俺脚的大小呢?”他凑近嘴,在
两只鞋面上吧唧吧唧各亲了几口。
亲后,麦堆发现鞋底针脚走的是福字不到头花儿。娘会纳这种花
儿。再仔细一看,好像这鞋穿过。他的兴头儿一下子从房顶摔到了地
上。
在运河十八湾的燕翅湾,麦家往上数祖宗八代,可以说是辈辈穷。
甭看辈辈穷,叫的名儿都不穷。麦堆有了记忆的那年麦季的一个夜晚,
他跟爹来到老爷洪泰家的打麦场上,躺在散发着醉悠悠香气的麦岭
旁,仰望着满天的星星。爹摸着他的尖削的屁股蛋子,给他说:你太
爷爷叫麦囤,爷爷叫麦山。你爹我降落人世后,你爷爷给俺起名麦岭,
巴望有自个的地,有自个的麦岭。可爹爹没本事,还是靠给大户家当
觅孩儿。夏收秋打,看到的,只有洪大户家的大囤满、小囤流,属于
咱自个的麦囤,仅在你爹的梦里有过。爹怂,只有把念想儿放在后代
身上,希求孩儿这辈子挣钱置地,不贪图麦岭,有个属于自个儿的麦
堆就行。你出生落地后,爹就给你取名儿麦堆。爹说着,抓着身边麦
岭上的麦子,一把一把往他肚子上撩。麦堆听到麦粒刷刷啦啦地响,
感到肚子上丝缕缕的痒、凉嗖嗖的麻。
爹没上过学,仅会写自个的姓,爹搂着他,在他瘦巴巴的胸脯上
划了一个繁写的“麥”字。说,“麥”字上头是个“来”字,咱姓麦。
麦姓的人来到世上,就占了麦字。咱家,总会有一天,会有自己的田,
会打下自己的麦子的。
那天早晨,麦堆醒来准备回家,穿鞋时感到鞋壳篓里有几粒麦粒
硌脚。他脱下倒倒,再穿到脚上时有了想法,他将两只脚往麦岭上拱
了几拱。回到家,麦堆从俩鞋壳篓里倒出了一小捧黄灿灿的麦粒儿。
麦堆想起自己小时鞋壳篓偷灌洪老爷家麦粒的丑事,感到面前三
姨太送的这双鞋的俩鞋壳篓,像老爷的一双金鱼眼,怒视着他。他心
里一阵发毛,将两只鞋噗一声合起来。这一合,他明白过来:这鞋,
一定是老爷穿过的,老爷嫌弃了,才送给了他。
麦堆气恼地将鞋扔到了地上。
两只鞋颤抖了一阵,不安地卧在了他面前。他盯着两只鞋,俩鞋
壳篓竟变成了三姨太那双水汪汪、亮晶晶的凤眼。凤眼里,透着委屈
辨白、恼怒和指责。
麦堆羞愧了:三太太俺错怪您了。老爷是什么人?老爷在运河十
八湾湾有良田千亩,在城里有粮行店铺钱庄半道街。三太太恁给俺老
爷穿过的鞋,是成全麦堆,让俺沾福气嘞。俺不知好孬,混蛋一个。
自责过了,麦堆心里轻松了,兴奋劲儿又上来了。他穿上这双鞋,
在地上蹦起来。他盯上了房中间的大梁,助跑两步,上跳。伸臂。手
掌啪一声拍着了梁身。他便站在梁下,反复猫腰弓身,窜起弹跳,每
拍打一下梁身,就喊一声“红嫣,三太太。红嫣,三太太。”
跳累了,脱了鞋。先将俩鞋底相对,嗒嗒拍两下,然后翻转过来,
俩鞋壳篓相对,噗噗对两下。这时,一股细微的樟脑味儿扑进他的鼻
腔,他阿秋打个喷嚏,将两只鞋抵着鞋尖,放在了枕头下。
每天枕着鞋睡。麦堆常做鞋壳篓逮泥鳅、鞋壳篓里生莲花之类的
美滋滋的梦。还有一次,竟梦见他和三姨太在鞋壳篓里睡起了觉,起
先一人睡一个鞋壳篓,后来,两人如漆似胶挤进了一个鞋壳篓里。
日子,在麦堆一串串的鞋壳篓梦里,运河水一样哗哗流淌。
麦岭麦堆
觅孩儿麦堆从城里接来了老爷。
老爷一进门,红嫣就抱着老爷撒娇。
“累了。”他敷衍她一下:“让我歇歇。”
老爷在躺椅上坐了,将脚放在脚垫上说:“这鞋卡脚。”
红嫣蹲下脱了老爷的鞋,随即拿来一双他喜欢穿的软底儿便鞋。
老爷连看都不看就说:“不穿这双。”
“穿哪双呢?”
“穿你给我做的那双千层底布鞋。”
红嫣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咋回事,忐忑着说:“恁嫌那鞋底硬。
前些天看到觅孩儿麦堆的鞋张着鲶鱼嘴,便给了他。”
“胆儿太大了。”老爷厉声又跟了一句:“一个觅孩儿,竟敢穿
老爷穿过的鞋。”
红嫣惊呆了。继而红了脸,泪水随即扑梭梭落下来,颤着声儿哭
着说;“老爷该不是借鞋糟叽红嫣吧?要是老爷嫌弃俺,就把俺休了
吧。反正,红嫣压根儿就不好。可给觅孩儿那双鞋。红嫣没想那么多。”
老爷缓了口气,说:“你想多了。知你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老爷顿了一下,“你想,我穿过的鞋,让一个觅孩儿去穿,这不是踩
我么?”
“他踩了你的鞋,恁却踩着他的背。他终归是觅孩儿,哪有老爷
的命啊。”红嫣明白了老爷刚才下车时,为啥不踩车凳,而是让麦堆
趴在地上,踩着麦堆的背下车的原因。
“觅孩儿就是觅孩儿。去。差人把那个觅孩儿叫过来。”
“恁是不是醋坛子还没倒光,要惩治他呀?”
“老爷想让这个觅孩儿记妞,长个记性儿。”
红嫣右手五指并拢,抬手往脖子上一划拉:“该不是要把他宰了
吧?”
“老爷可是闻名远近的大善人。怎能因一个觅孩儿辱没了我的乡
贤美誉。念在你给他鞋的份上,老爷要重赏他,给他个大惊喜。”
红嫣捉摸不透老爷啥心思,雨打娇花般惊恐着脸,可怜楚楚地搂
着姥爷的肩,说:“莫非,老爷要休了俺,好甜活那个觅孩儿。恁要
这样,红嫣死也不从。”
“宝贝儿,你多虑了。我哪能舍得呢。”说着,他将红嫣紧紧搂
在了怀里。
麦堆面对冷漠着脸的老爷,心里忐忑着。
“今年多大?”老爷问。
“二十三。”
“该成个家了。”
听了老爷这话,麦堆惊恐地看了一下老爷。目光与老爷的目光相
遇,他心慌意乱地地躲开了。夜里,自己常常在梦中和三姨太相会厮
混。想起这些,他脸上便流了汗,汗水蛰得眼疼,他用手背抹了一下。
“老爷,俺做错啥事了吗?”麦堆感到像被人搦着脖子一样,挤
出的声音干涩颤抖。
“不。你说在我府上这么多年,该置办点产业了。地是产业之本。
侍弄几亩地,娶个媳妇,踏实过日子。”
麦堆十四岁就到洪府当觅孩儿。他清楚,洪家的地,没有一分盐
碱薄地,都是油乎乎的肥嚷沃土。一亩地得化多少钱啊?他总共存在
老爷这里的工钱恐怕连二分地都买不起呢。他说:“老爷,恁觅孩儿,
置办不起地嘞。”
老爷离开座,在屋里踱步:“老爷不让你买。老爷要奖励你。在
靠近你家湾子的地方,划五亩地奖给你。”
麦堆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俺寸功没有,恁的觅孩儿收受不
起嘞。”
“今年对鞭,你一举夺冠,轰动运河沿岸,为洪府争了光,添了
彩。你麦堆就该得这奖呢。”老爷手一挥,“地就这样吧。你那工钱,
算作办地契的手续费中不中?”
“中。中。”麦堆连连答应。高兴之余,思量自个一有地,就
要离开洪府了,不舍地说:“春种夏收,真想一辈子给老爷干呢。”
老爷说:“你是把庄稼好手,不要说五亩地,二三十亩也不够你
自个儿侍弄。”老爷说,“要不,你还在洪府待着。你的地就捎带着
种,两边儿兼顾。仍管你吃住,按原工钱照发。夏秋两季,每季你提
五亩地的均收粮食斤数。行不行?”
“行。行。”麦堆高兴得连连点头。
“你将来打的粮,可以顺给我的粮行,也可卖给别的粮行。卖粮
钱,如存我钱庄,高利息,这是钱可生钱;若想置地,价格你看着给,
这是钱可生地又生钱。你看哪个合适?”
麦堆答应:“那就置地吧。”
转眼到了麦季。
正午,麦堆吃过饭,在运河大堤柳荫下迷瞪了一会儿开始打场。
毒日头下,新麦被晒得崩儿焦。他手中的长鞭,空中游蛇样一甩,一
声撕裂长空的脆响中,四匹快马,各拉一盘石滚,撒着欢儿依次奔向
麦场。他站在麦场中央,腰间系着四匹快马的长缰绳,使唤着它们。
快马拉着石磙,以他为圆心,吱哇吱哇欢叫着一圈一圈儿旋转。
打过场,已近傍晚,其他的觅孩儿已经离去。在黄灿灿的麦岭上,
麦堆估摸着五亩地的产量划出一截,躺在这一截麦堆上打了几个滚
儿,兴奋得叫喊:“麦家有了自个儿的麦堆。有了自个儿的麦堆。”
滚过叫过。他坐在麦岭上,感到屁股下的无数麦粒,齐心协力浪
涌着一样拱着他的屁股。他心里一动,猛然想起一个马上得去的地方。
他起了身,急切地用汗巾兜了一兜麦,提着离开场,沿着运河堤,来
到燕翅湾南边的运河滩,在一大片杂草丛生的乱坟地趟巡了几遍,然
后停在了他爹娘的坟头。他在坟前将汗巾里黄灿灿的麦子展开,跪地
作揖说:“爹娘,儿来看恁了。咱有地了。这麦,就是咱家的地里打
的。将才,儿没能找到爷爷奶奶,也没找到老爷爷老奶奶的坟。请恁
把这事儿知会他们一声儿。儿向恁说个心愿,立个志向:今后恁儿要
拼力挣钱,多多置地,年年打咱家的麦囤、麦山、麦岭、麦堆。还要
将各位先祖,迁到一块风水宝地,建咱麦家墓祠,光宗耀祖。”
麦堆说过,对爹娘磕了四个头。然后,将汗巾兜里的麦子倒在了
坟前说:“爹。娘。这是儿孝敬恁和各祖上的。恁伙着吃吧。”然后,
麦堆坐在爹娘的坟头痛快地哭了一场。
送 穷
运河沿岸,正月初五,俗称破五。
风俗流传,破五早起,扫地送穷。
麦堆在洪府过的春节,初四下午回家,为的是明早赶鬼送穷。
麦堆走到燕翅湾村头二神(土地神、财神)庙前,看到了小时候
一起要过饭的同湾乞友。
麦堆给这人打招呼:“坷垃哥,拜年了。”
坷垃看他一眼,显出不高兴,冷冰冰地说“不想搭理你。”
麦堆纳闷:“俺哪里得罪坷垃哥了?”
“记妞,你记住:你甭狗眼看人低。俺姓刘,叫刘富贵。不叫坷
垃。不久,俺就会有地种、有老婆睡了。”
这刘富贵家穷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用他自己的话说:连
一个属于自己的土坷垃都没有。因此,村人就叫他坷垃。坷垃惜力恋
懒,不肯如麦堆一样出力当觅孩儿,悠悠逛逛靠讨饭过日子,常年住
在湾子里的二神庙里。麦堆绽着笑脸说:“富贵哥,俺曾厮跟着恁,
拿着打狗棍讨吃食嘞,哪能看不起哥嘞。”
刘富贵听了这话,裹紧一下上身露着黑灰色棉絮的破袄,暖和了
腔调说:“一直没见你?你还在洪家湾洪府当觅孩儿?”
“是嘞。过年也没准俺回来,再说回来也没事。明儿个破五,来
送送穷。”
“你好赖有个破院烂屋,得捯饬捯饬,送送穷。俺冇这花哨事儿。”
坷垃笑着摆手一指身旁的二神庙,“俺整天守着俩福神。谁不想把他
们请到自个家嘞?他们哪儿也不愿去,舍不得动窝儿,两位尊神待见
俺嘞。”
雪花凄楚楚飘舞。
迷离恍惚中,麦堆眼前幻出娘最后一次和他送穷的情景:
娘扫过灶屋,持帚又扫起当院儿。
他说:“娘,儿扫过了。腌臜撮到粪坑里了。”
“不是撮。是送。送穷嘞。”
“是嘞。娘,儿送走了穷。”
娘啊一声应和着儿子,手中的扫帚却没停。不是嫌儿子干活不利
落,也不是不相信儿子没送穷。娘是认为,这穷神,太诡道,太难对
付。穷神的本事儿,恐怕比拔根汗毛一吹都能变成猴子的孙悟空还厉
害。要不,咋年年岁岁,家家户户破五送穷,天下还有那么多穷人哩?
自古说来,穷是个女人,哪家都不待见她。娘念叨:穷,你走吧,
俺送你了。
娘手中的扫帚,像刮头篦子,一下一下在地上排篦。终于排篦了
一溜儿细细的尘。不,碎碎糟糟的穷。娘小心着,将这碎碎糟糟的穷,
撮进簸箕。
谁料刮起一阵小风。一群干枯得发黑的树叶,从鸡窝上打着旋儿
降落到娘的面前,她将树叶扫进簸箕的当儿,几粒雪虫子在她胳膊上
弹跳一下蹦到地上。抬头看天,稀稀疏疏的雪虫子飞舞着落下来。雪
虫子硬扎,不像雪花毛绒绒得粘身。
又一阵携针带刀的溜溜寒风吹来,扫进簸箕里的树叶竟随风从簸
箕里飞了出来,飞出来后在地上蹦跳翻滚。娘用扫帚堵,用脚踩那些
树叶。
一阵更强些的风旋着雪虫子向娘扑来,不少雪虫子疯了般从领
口、裤脚钻进娘的衣内,翻个打滚儿恣意地在娘身上取暖。娘有点恼
怒,骂道:“你这穷鬼,穷鬼。”骂过,娘好像又感到不安,愧着劝
到:“想想,穷,恁是个蛮可怜的女人嘞。你要抗不住冷,就在俺身
上暖和一下再走吧。”
好似穷受了感动,风静下来,几片树叶,也悄然地卧在了娘的脚
边。娘弯腰一手捡起树叶,她没有团皱捻碎它,而是轻握于手心,另
一只手拿起簸箕催促说:“走吧走吧,啊,你走吧。”娘一边念叨,
一边往院门口走:“不是撵你走,是俺家太穷,养不起你。俺家南边
洪家湾挂千顷牌的洪大户,高屋蜜蜂巢房那样多,亮厦刮头篦齿一般
密,那儿才是好去处嘞。”
几粒雪虫子钻进麦堆的衣领,他一机灵,说:“娘。恁儿当下,
还在洪大户家供事儿。凭恁儿这把手,一定能把咱家的穷根拔起来,
送出门。”说着,他提起簸箕往外走,将里边的穷哗啦一声倒在了院
外的粪坑里。
红 蝴 蝶
清明儿。麦堆上坟祭祖。
运河堤上,在要往乱坟滩拐的路口,麦堆遇到了手里提了个破布
兜的坷垃。
坷垃看到麦堆咯吱窝里夹的烧纸,笑着说:“俺正想去洪大户家
祖坟头揭些纸钱孝敬俺爹娘嘞,幸好遇见了兄弟。你带这纸钱,分俺
点儿。”坷垃说着,就将麦堆咯吱窝里的烧纸抽到了手里。纸上,布
满密匝匝的被纸凿敲打出来的铜钱印痕。坷垃分了一半后递给麦堆,
“省俺跑路了。这钱,让他们在那边儿伙花吧。”坷垃看麦堆没拿吃
食供品,埋怨说:“他们瞎瘪瘪、咕噜噜饿着肚子等着你的供飨呢。
你却只带几个纸钱,他们那地儿,一时买不到吃的咋办?”坷垃说着,
从提的兜里抓出仨蒸馍,塞给麦堆:“给。这可是好东西,从二神爷
的供品里折的。神灵享用的呢,让咱先人尝尝。”
麦堆哭笑不得地接了。
两人厮跟着往运河滩的乱坟堆走。
看着乱坟堆,坷垃问:“记妞,你要是有了地,第一宗想办的是
啥事?”
“迁坟。让祖辈儿离开乱坟堆,团聚在一起。”
坷垃“哼”一声,怼一句过来:“憨货。”
“咋憨嘞?”
“有地后,俺最想张罗的是寻个媳妇儿。夜儿个,爹娘托梦给俺,
就是这个意思。”
“爹娘为儿子考虑,咱做后代的…… ”
坷垃一挥手,截住麦堆的话:“知道你说啥。最大的孝顺是听先
人的话。大不信一会儿烧纸时,问问你爹娘,他们是不是要让你先寻
媳妇儿。”
听了坷垃这话,麦堆心里很不自在,心里骂:坷垃这龟孙,是在
揭俺上辈儿的短嘞。麦堆的爹四十多岁的时候还没娶上媳妇儿。据说
那年运河发大水,爹从河里漂浮的麦秸垛上救下一个姑娘,这姑娘就
成了爹的媳妇他的娘。麦堆臊红着脸问:“富贵哥,是不是你挣了钱,
置了地?”
“有福不在忙,没福忙断肠。”坷垃一脸神秘地说,“咱不用挣
钱买地。说不定地动了心思,在盼着俺这新主儿耕种嘞。”
听了坷垃这话,麦堆琢磨:坷垃这小子,是不是和自个一样,也
遇上了三姨太、洪老爷一样的人了。
坷垃看着一脸懵懂的麦堆问:“你没听说?这世界要翻个儿了。”
麦堆消息闭塞。麦姓在燕翅湾,是单门小姓,祖辈都当觅孩儿,
他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交往少,加之他吃住成年累月都在洪府深
宅大院,几乎每天田里来,地里去,很少接触外界。他咋也没想到,
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即将来临。
农历己丑年五月,收过麦,打完场,播种植秋时,运河沿岸的土
改运动,汛期的运河水般一浪高过一浪地汹涌澎湃起来了。
那天下午,燕翅湾的一个街坊在地里找到正种黄豆的麦堆,告诉
他:“晚上在二神庙召开贫协会。刘组长让你参加。”
麦堆有点儿纳闷:“刘组长?贫协会?”
“贫协就是没有立足之地的贫农组织。坷垃当了咱湾子的组长。”
来人解释。
麦堆想:俺有地了。得给坷垃这个穷哥们吱一声了。
麦堆提前到了二神庙,此时坷垃正和几个人在摆弄一只破汽灯。
麦堆想和坷垃背个身说说话,坷垃一转身,大声大气地说:“咱都是
一块地的虫儿。你有啥稀罕调调儿。叫唤叫唤,让俺听听。”
麦堆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地将有了几亩地的事儿讲了。坷垃听了
先感到惊讶,再是羡慕,接着是嫉妒,然后是被欺骗的怨恨和愤怒,
他想给麦堆两拳,但还是克制了情绪,右手食指几乎点着麦堆的脑门
呵斥:
“你个傻蛋。憨种。白花钱。啥时候了还买地?等分地也能得个
五六亩。”坷垃说到这里,喷着唾沫星子咳一声,往地上吐一口,然
后朝庙门口一摆手,对麦堆吼道:“你小子,和俺不是一个台蹬上的
人了。你滚吧。滚!”
土改进入实质阶段:划分阶级成分。分为地主、富农、中农、贫
农四个阶级。由于中农的面大户多,又分为上中农、中农和下中农三
个阶层。划阶级成分有几大步:第一步是各农户依据自家房屋、土地、
牲口、大型农具的数量,参照标准,自认成分;第二步是工作组核实,
拟定成分;第三步公式;第四步报上级领导小组确定。
这时,燕翅湾和洪家湾两个自然村,已合并为一个行政村。
老爷前些天告诉麦堆,他的地已变为 亩。对照标准,麦堆自
报了个中农。可在核准时,工作组人员却发现麦堆报的土地数和地契
严重不符。当工作组人员告诉麦堆他的地不是 亩,而是 亩时,
麦堆蒙了。他连连否认:“错了。一定是错了。”
麦堆找到三姨太。
三姨太看着麦堆陈述了原委。原来,洪泰老早就得到了土改的消
息。他将长期出租的土地,先后低价卖给了几百户佃农,府上留种的
二百多亩,以奖给麦堆土地为借口,欺负麦堆不识字,在代办地契时
暂且都写在了麦堆名下…… 土改前,洪泰连个招呼也没给三姨太打,
匆忙带着太太、二太太和儿子逃到了台湾。
三姨太哭着说:“是我不该给你那双鞋。他洪泰心太毒,存心加
害你嘞。”
麦堆想,洪泰已跑台湾了。这些地,他不认可的话,就得三姨太
承接。他宽慰三姨太说:“这也好。平常,俺做梦都想多有地嘞。老
爷成全俺,让俺不知不觉暴富了,俺命里有福呢。富名儿总比穷光蛋
好听,将来,俺要有了儿子,寻媳妇时,也受打听嘞。”
按麦堆名下的土地数量可划为地主成分。政策规定:占有土地,
不劳动,靠剥削为生,连续三年者为地主。工作组考虑到麦堆在这期
间还劳动,时间也没有三年,核定为富农。他留下了一份和贫农相同
的土地后,多余的被分给了没地少地的人家。
来了运动。
麦堆、三姨太和另五六个人,被五花大绑地推到台上。他们跪成
了一排。这些要挨斗的坏人都戴着一顶高帽子,三姨太的脖子里还挂
着两只破鞋。据说她当妓女时不仅接待过汉奸、伪军头子,还接待过
日本鬼子。
批斗开始了。按要求批斗谁时,被点名后要站起来,弯腰低头向
台下观众谢罪。点名麦堆时,他害怕得浑身上下筛子筛糠一样哆嗦个
不停,腿软得试了几次才抖抖索索站起来。一旁戴红袖章的坷垃看着
麦堆这个怂样,想起他隐瞒土地欺骗自己、欺骗大家的事儿,一股怒
火直冲头顶。他抬起脚,狠狠向麦堆蹬去。麦堆树桩一样倒向右边的
三姨太。跪着的三姨太,被麦堆砸得侧倒在地。
猝然倒地的三姨太被绳索揪起上衣,露出胯部一片莹莹的白,白
上,有一块红蝴蝶状的胎记。
坷垃的眼贼,一下逮住了三姨太的红蝴蝶。此刻,他眼睛的贼光,
恨不得变成手,变成刀,捏住那白上的红蝴蝶割下来,填到嘴里吧唧
吧唧咬嚼咬嚼。这时,正从地上爬起的麦堆的头阻断了他的目光。坷
垃眼中代替红蝴蝶的,是麦堆脸部那片爬个毛毛虫的褐紫色胎记。他
心中的火喷枪一样射出,挥起手,一巴掌扇在麦堆的左脸上,呲着牙,
从牙缝里挤出一声骂:“两只赖蛤蟆,一对狗男女。”
被扇歪了脸的麦堆看到了三姨太胯部的红蝴蝶。
麦堆眼里,红蝴蝶扇动着翅膀飞起来。
红蝴蝶呼呼扇动的翅膀,发出炫目刺眼的强光,麦堆感到眼前一
黑,头一耷拉,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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