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窝叔应该不记得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了,因为我的丑并没有让我起眼,而人总是会对不相干和平凡的事保留一种条件性盲区。说不定这是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避免被不重要的事情分散过多精力,从这点来说人还是按照理性人设走的。虽然我给窝叔的第一印象是没有存档的文档,得请个数据大师来恢复一番才依稀可辨,但窝叔给我第一印象却像压箱底的小电影,每当四下无人我就想看看,快感一时无两。
我觉得他是个傻子。
单从面相上看,窝叔属于憨实中带着一丝精明的面相,长方脸、厚嘴唇,配一双小眼和黝黑的肤色,可谓是低配版林永健,高配版王千源。我觉得人总有一段时期是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丑的,彼时我正处于这一时期,对不好看的人都有种相煎何太急的亲切感,对窝叔的戒备少了许多。
那时高二初分班,作为生活委员的窝叔负责收款。
我又传统又别扭又无聊,那时又年轻,恨不得在“交钱给男生”这种事上都演绎一回少女的娇羞。慢热的我放眼全班竟找不到一个熟到可以代我交钱给他的女生,大概“无能之人,生活处处是死结”,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把钱交给窝叔。
“怎么,是来交钱吗?50元放这里,100元放这里哦。”
窝叔忙于他的数钱大业,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却将一个“哦”字道得千娇百媚。我看着他心里在想,世间万象,有天生的贵族,也有天生的笑星。窝叔的笑感是一种恣意而博爱的温柔感,他的得体来自他的坦诚,换句话说,他不介意自己丑,也不介意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丑,也不认为别人觉得他丑是冒犯。我在窝叔身上看到了快乐的捷径,不需要把自己挤进世俗的某种形状,只是把眼睛停留在想看的地方。
交完钱我便走了,隐隐听着后面交钱的人给窝叔开了句什么玩笑,窝叔对他一板一眼地说:“你不知道吗,我们是兄弟。”还有肩膀撞击的声音。我能想象到窝叔故意放慢的动作,像个机器人,还是上弦那种。
后来窝叔参演了班级话剧《白雪公主》,承担了剧中所有非人类角色;在竞选数学课代表之后成功当选历史课代表,再然后我也没了印象。可我隐隐有种感觉,觉得他过得很好,如果有人可以和他在一起,他也会让别人的人生变得很好。窝叔的神奇就这样留在了我的生活中,成了我的好奇,像是每天路过邻居家门口看到的,院内硕果累累的大树。
二、
和窝叔熟起来已经是分班大半年之后了,过程很直接,我调位到了窝叔正后方。窝叔是个让人提不起一丝防备之心的人,我和他相熟的速度甚至快过了和我同桌。不久我就可以戳戳他的后背,等他往后一靠,便对他说:“你不要动,我睡个觉。”
窝叔一边骂我“滚”,一边把后背挺得笔直。
有次自习课,我百无聊赖,只好借窝叔的手机玩。那时,塞班系统尚可和安卓系统比肩,窝叔手握一只诺基亚E5,气派得让我甘为孺子牛。
我从涂鸦跳跃玩到NBA,后来开始玩俄罗斯方块,再后来我开始嫌弃窝叔连挑选游戏的品味都是如此无厘头,每个游戏玩到最后都让我觉得我是吃饱了没事干。
我正欲痛斥他的不务正业,一抬头,却发现窝叔虎视眈眈地把我望着,眯眯眼中蓄满了欲说还休的欲望。我福至心灵,觉得都逗窝叔比玩手机有意思多了。
“窝叔,你是不是很想玩手机?”
“你说呢?”
“那我们玩个游戏吧,比瞪眼,谁先眨眼算谁输。”
“这.......”
“我是在让你好不好,你眨眼多不明显。”
“我才吃亏呢,你眨眼用0.2秒,碍于我的直径,我可能0.01秒就解决了。”
“......”
于是我抬眼将窝叔望着,望着望着我就开始高频眨眼,伴随着尴尬有失礼貌的大笑。
窝叔一头雾水。
“窝叔你知道吗?如果哪一天你死了,别人看到棺材里的你,一定觉得你生前很幸福。因为你是笑着死的。”
窝叔的表情像哭又像笑。
其实这件事的关键在于窝叔长了个笑脸。具体说来,他的眼睛虽小,却弯弯的像刚剪下来的指甲盖儿;唇厚,确是标准的M形,且自带上扬嘴角。这种特性在窝叔认真的时候尤为明显,我想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不苟言笑的滋味了。
想到这里,我觉得窝叔有点可怜,便把手机还给了他。
“窝叔,在你玩手机之前,我给你讲个笑话好不,以示感谢。”
“说。”
“《武林外传》里有一集,佟湘玉让李大嘴开发新的菜色,李大嘴想了9个菜,有道菜是素菜荤做,清热解毒,量多不贵。你猜是什么?“是什么?”
“红烧胖大海。”
窝叔“噗”一声,笑得像个炮仗,且持续时间之长让我对他的肺活量充满崇拜。我一边看着他一边心想:你笑归笑把手机给我先,我还能再打一局俄罗斯方块呢。
后来班主任就来了,一直到下课,在窝叔身后的我都能感受到他微微的颤抖,我想他可能是笑哭了。
课间窝叔上网搜齐了李大嘴的9道菜。从此以后这个笑话就像窝叔留给我的记忆一样,成为我俩进军沉稳人设中一道过不去的坎儿。我希望窝叔很喜欢《武林外传》,就像我很喜欢他。
我和窝叔在一起的日子开心得像是在城管眼皮底下买水果的小贩,又骚又浪。
三、
可是《武林外传》之于窝叔,和窝叔之于我还是不同的。窝叔想看《武林外传》就可以看到,毕业之后,我们却不能时时常常见到。我只好经常骚扰窝叔,转过许多篇诸如“喜欢的人在你面前睡着你会怎样”的问题@他。其实我不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我知道窝叔什么都不会做。
毕业那年的暑假,我们一起去旅游。火车上看了一部不记得名字只记得肉体的电影,玩了许久的成语接龙,学会了一种新牌,叫“干瞪眼”。
火车车程很长,可我觉得再长一些也无妨。不需要长到发生故事,只需要再长一些,让我把细节捋清楚,看仔细,长久地记下来。
我们去的第一站是故宫,为了省钱,我俩决定只租一部讲解器。说好我先听,再将内容转述给窝叔。我选了王刚老师的讲解版。在我心里,他好像是故宫的一部分。
王老师绘声绘色地讲,我不动声色地听。王老师讲一个“起承转合”,我便给窝叔复述一个“起承”,然后被窝叔期待的眼神把“转合”洗脑洗得渣都不剩。
如此反复多次,窝叔只好自己租了一个讲解器。
“在宽阔的太和门广场上......摆放在日晷和嘉量旁边的统龟、铜鹤是举行大典时熏香用的.......”听及此处,我和窝叔四下望着,果然发现角落里有一只铜鼎。我俩冲上前去,却没有在铜鼎中发现龟、鹤形状的物什,不由得大感诧异。
“难道被搬走了?”我问。
“不至于吧,可能是拿去保养了。“
”保养?是给他们敷个面膜做个SPA吗?“
”可能是化了重新炼炼,这年头当门面不容易,得微调微调。可是为啥和你在一起总是遇到小概率事件?“
我也觉得这种事情不常见,沉默以对了一阵,便向第二层进发。甫一到达,龟、鹤造型的铜塑赫然在目,栩栩如生。我俩不约而同觉得对方的智商一言难尽。
”不是去保养了吗?“
”都混成皇家代言人了还保养个啥。“
”那小概率事件呢?“
”我智商不在线的概率多小啊。“
”......“
故宫非常恢弘,目之所及尽是朱色的宫墙。我觉得我和窝叔有种自得其乐的盲目,如果生在古代,大概是连主子的话都听不清楚,一个时辰的班当做一天来当的那种奴才。我们不知道命运何时到来,却也偏安于眼下相依为命的状态。说不定,我们中的一个会想:就这样吧,让我和这个人过一生,虽然没有未来。为什么呢,大概是日子太无聊,身边人又太搞笑。
后来我实在不想走了,便在一棵树下坐着。窝叔手叉小蛮腰,在烈日下低头看我。我想他的言下之意是希望我让开唯一的空座,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装作不懂的样子。窝叔其人还是很优秀的,没有对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武。他甚至还走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说了句温柔的:“累了吧,那就歇歇。”我有点担心窝叔被暴晒得出窍了灵魂。
后来日头斜了,树影开始偏离,窝叔还是在原地。我享受着窝叔的庇荫,热得有些忐忑,也有些开心。再后来,大概是身边人觉得窝叔一人站在树下又凄凉又有碍观瞻,在对他施以多次暗示性眼神发现窝叔也没有离开的意向时,便颇不情愿地起身,将观赏烈日的绝佳座位留给了窝叔。我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有些心悸地杵了杵窝叔的胳膊。
“热不热?”
“你说呢?”
“要不你坐会儿吧我去给你买瓶水。”
“现在在我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十分钟之前对我视若无睹的那个人吗?”
“可能是吧,是一个良心发现改过自新的有为青年。”
“批准了。”
“好嘞。”
那天我们还去了南锣鼓巷,窝叔在一家肉眼难以辨识出是店面的地方买了杯10元的豆汁,我撇撇嘴,窝叔指着地上一块斑驳的木板(上书“豆汁10元”等字)对我说:“别看这种店面不起眼,一般这样的地方往往有意想不到的好东西,豆汁味肯定特别正宗。”我看着懒洋洋的老板慢吞吞地从房间拿出一个保温桶和一次性纸杯,漫不经心地往里面倒了一杯。我觉得这杯豆汁很有历史积淀,从品貌到质地都带着一种黏性。
窝叔颇犹豫地接过豆浆,晃了晃,豆汁表面只泛起微微涟漪。窝叔尝了一口,原本模糊的容颜更加难测。
“你不尝尝吗?”他问。
“尝个鬼。这种店不起眼还是有原因的,可能它起眼的时候就被查封了。”
“你都这么说了,想必这种事你也看得通透。我佛慈悲,施主今日放弃了与这杯豆汁的缘分,日后不要后悔才是。”
“你是喝了口豆汁,还是吃了本经书?”
“......”
南锣鼓巷四通八达,走着走着我们竟到了后海,此时已是傍晚。我看到路边有人骑自行车环湖,兴致勃勃地拉着窝叔要体验一番。结果我们找到租车点,发现半个湖已经被我们绕完了。我累得寸步难行,偏偏又在中线位置,租与不租车都冤枉的很。冤枉归冤枉,继续走路更冤枉。
窝叔让我带他,我试了两步,发觉自行车的移动全凭后座上的窝叔双脚发力,简直是一种狐假虎威。于是只好窝叔带我,走过后海起伏的石板和弯弯的桥,路过街边孜然味儿的烟和冒泡的橙色饮料,等到后海从静着的湖变成一面繁华的镜子,最后停在一间酒吧门口。
酒吧里有个长发姑娘,看不清面貌,摇摇晃晃地唱一首《最初的梦想》。我其实不懂选这歌背后的逻辑,后来窝叔说,可能是因为热爱或者low。
说不定是热爱low。我觉得如果每样热爱都有去处,也很好。
晚上我们回房间与其他小伙伴会合。那是一间大房,可以在客厅吃喝,分房睡觉。北京的夏天似乎有种动态的热,我开了很冷的空调,倒头便睡。
第二天我发现空调温度被调高了,但我没细想。
后来听一起的小伙伴说,窝叔晚上去了我房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开玩笑,窝叔没说话,看着别的地方。我有一个瞬间很想问是不是他,可我没问。我甚至没有觉得要介意,我只是想着或许是他,可我怕知道是他。
有件事我一直没说,其实发生在我和窝叔之间的种种,对我们的结局不会有任何影响,因为唯一有影响的就是这件事。
就是我其实是个婊子,我有男朋友。窝叔一直知道,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得起他。
我选择什么都不做,遗憾归我,所有的复杂心酸挣扎,都归了窝叔。
可我们还是朋友,我有许多话想对他说。
四、
大三那年我打算考研,窝叔要出国,自是比我轻松许多。八月份的济南有着夏天所有的缺点,宿舍没有空调,体内的热血像汗水一样蒸发,至少可以降温。熬不下去的时候,我打了个电话给窝叔。
其实我们许久没有说话了,不知不觉,却早就不再同路。
我说了许多负面的话,说自己的迷茫、积郁,后来开始反省自己的愚蠢造成的不良影响。窝叔一直听着,一句都不否认。
“你知道吗窝叔,我觉得我现在的心情,就好比你喜欢贾静雯,想去追她。一开始你不知道她喜欢谁,你追着追着,发现她喜欢的是修杰楷;又追着追着,你发现自己永远成不了修杰楷。那你怎么办呢?”
“我不喜欢贾静雯。”
“我是说如果,如果得不到,却又偏偏很想要,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啊,如果是我,我不会放弃。”
电话里我看不到窝叔的表情,他的话没有让我变好,也不知道是不是该难过。我只是心安了一些,明白至少要等到结果出现,否则永远不会甘心。
结果是我没考上理想的学校,但这场考试还是送我去了其它地方,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天心难测,也许沿着自己认定的路也到不了目的地,但离开一点,就长大一点。
我不知道窝叔是不是一样,是不是不后悔。
五、
考完研的暑假我又见了一次窝叔,和其他人一起,给他送行。很快窝叔和我会有更远的距离,我知道这是好事。
一顿饭吃着吃着就结束了,窝叔不能吃辣,一群人陪他吃一个酱香的麻辣香锅,一边吃一边骂“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我觉得我应该每次吃麻辣香锅都会想起窝叔。人有个怪癖也好,想念或是被想念时,总是活灵活现的,天涯若比邻,千里共婵娟。
窝叔喝了瓶啤酒,脸红得让人再给他块酒心巧克力都昧良心。我想窝叔是不能在祖国的土地上茁壮成长了,去异国他乡其实很合适。
饭毕后我们一起回家,小城的天仿佛黑得早,我俩骑着车,经过有时有人有时无人的街道,看见路旁的面包店亮着灯也会拿来说道说道。我们骑过高二暑假一起补习的地方,窝叔问我:“你还记得吗?”
“怎么能不记得,逃了多少课,白交多少钱啊。”
窝叔便笑了,却没什么声音。我知道他笑了是因为按照惯例窝叔会笑我的每一个梗,是因为我转头看他,发现他的白牙在暗夜里闪着光,窝叔其实有很好看的牙齿。
窝叔不只有很好看的牙齿,头发也很好看,软塌塌很好揉的样子。可是窝叔很高,我要跳起来才能够得着他的头发,或是他低下头。
我想我之所以对窝叔极尽赞美,是因为他要走了。我不是最好,窝叔也不是。可是窝叔只有一个,我也是。
回家的路没有很长,我们那天聊的和以往晚自习下课也没什么不同,到了路口我们便分开了。窝叔说句走了,我说再见,便骑车往不同的方向,一路没有回头。
六、
窝叔走的那天我睡到中午,家里没有吃的,也不想动,好不容易捱到晚上,被饥饿感掏空了一天的胃进入扫荡模式,吃到筋疲力尽。我觉得胃的生活比人丰富,大喜大悲只要一个下午。
饭饱后我决定看电影,在《一代宗师》和《大魔术师》之间犹豫许久,最后选了后者。
其实我很后悔,觉得应该找梁朝伟更早的片子看,看他脸廓流畅干净目光如星,可他老了,什么不会老呢?
过了凌晨,我明白我的今天已经过了,窝叔却没有,我们以后会有同一日期的时刻,也有前后脚的时刻,同一天的我们听起来一样,可身边的陪伴应该是没什么不一样。
我想我爱窝叔,却不是最爱。我自私选了最爱的人,我不后悔,所有的放不下都是因为我贪心。
后来我关注了窝叔的微博,他不知道。我翻了许多我俩共同的好友,才看到我想要的赞。
刚出国的时候窝叔的微博很少,也很无聊,经常是听不懂这或听不懂那,饭贵呀迷路呀,我觉得他很是让祖国母亲蒙羞。但窝叔自强不息地学会了做饭,菜色起初不怎么样,后来渐入佳境,并似乎因此在留学圈中打开一片天地,有了许多慕名而来的食客。不久,那些食客的照片中开始有一个固定的脸孔,或巧笑或嫌弃,皆是对着他。
我觉得很开心,我应该觉得很开心。
窝叔出国后我们更少聊天,某天我突然看到微信中有窝叔的消息,竟有些惊讶。窝叔说五月天出了新专辑,里面有首歌叫《好好》,让我听一听。
我其实听过那首歌,可我还是去听了,我想知道窝叔说的和我说的是不是同一首。
原来就是同一首。
“我们都要把自己照顾好 好到遗憾无法打扰
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变老好好假装我已经把你忘掉”
我觉得窝叔真是个好人,而他是不是值得更好的人,其实已经跟我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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