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
举鼎荡舟的神力,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
铜山金谷的奢华,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
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过之;
陆贾隋何的机锋,若遇着齿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
还是那《金刚经》上说得好,个中三业身,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无有真实相。”
有的男人就像绝美的悬崖,往前一步,可以领略坠跌时最绚烂的美景,落入毯般柔软的幸福中,但也可能,从此粉身碎骨,有去无回。
23岁那个初夏,他从北京回来,去镇政府小院找她,辞职跟我走,我们马上结婚,牛郎织女的日子我过够了!
他的目光有火,烙在她的皮肤上仿佛滋滋响,形成黥印。她站在院里那棵一人粗的老槐树底下,风一吹,各种空气扭股糖儿似的绞缠在一起,扑在她脸上,她的脸上滚烫,后背却又凉浸浸的。
窗前的老槐树将微凉的晚风送进屋,他把攒了半年钱买的戒指给她套上,两只小眼睛灼灼地烧,在北京,人家结婚都戴这个,看过那广告吧,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她被他眼中的火烧得不敢抬头,像只受惊的小鹿,他却并不打算放过她,两条粗壮的长胳臂猛地将她圈住,整个人的重量恨不得全覆在她身上。
她一边抵抗他的入侵,一边往后退,后背抵到冰凉的穿衣镜上,他的嘴却始终不肯离开她的。两个人一同跌到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了,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到身上来,烧得天昏地暗。
她留下一封短短的辞职报告,带着一摞厚厚的情书,离开这个生活了两年的小院。
母亲勃然大怒,我养你这么多年白养了,为了一个男人连铁饭碗和亲娘都不要了,闺女就是赔钱货!
她咬着唇一言不发,妹妹识趣地溜了出去。
飓风席卷而来,劈头盖脸,无处藏躲。
跟你那个不要脸的爹一样蒙了心,他是为狐狸精,你是为野汉子,都是一路货,什么畜生下什么崽!你没看他那两片薄嘴唇吗,这样的人薄情寡义啊!
她低着头任母亲数落,这算什么,9岁时她在田里割牛草,不小心把手割破,蹲在地上哭,母亲走过来,抄起扁担就打,她的腰肿得一个星期没下地。
天阴了,青灰色透明流丽的苍穹,堆满了云,冷到极处,结成冰冷的大雨降下。绳索般粗的雨,从天上一根一根垂落,绕紧这个小镇,打结。
她太需要谈恋爱了,爱情就是她的命,她的全部,她的灵魂之光。她全身心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嫁给他离开家,嫁给他离开家。
既然所有的爱都是冒险,那就心甘情愿,等待一生中所有的悬念。
她那时还没看过《神雕侠侣》,不知道裘千尺曾经也是青春明艳的少女,“铁掌莲花”负气下了铁掌峰,行走江湖,遇见绝情谷谷主公孙止,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铁掌莲花”不仅对公孙止嘘寒问暖,还将家传武学倾囊相授,但她怎会料到说好恩爱不移的枕边人竟会出轨婢女,还密谋趁她练功时私奔。
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铁掌莲花”决定先下手为强,我只要你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和我一心一意过日子。
你能不能不折腾了?我活到今天这份儿上,还求什么?不就玩个女人图个乐呵,你出去看看,哪个有钱人不养几个外宅儿?你能不能别小题大做?
她将花钱买来的照片扔到他脸上,他反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刘寒玉,我警告你啊,这一次你要再敢去骚扰她,我要你好看!
这一年,她41岁,嫁给他已经十八年,女儿15岁,她却搞不清楚,是从哪一年开始,她和他变成了仇人。她的爱情成了一种禁锢,她越是爱,他越是躲,他的世界越来越大,也离她越来越远。
她雇人跟踪他的每一任情妇,使用各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拆散他们。可爱情不是锁,越想锁越会挣脱。
你他妈的别不知足啊,你知不知道你吃的用的穿的戴的,多少人眼红?你那个泼妇妈省城住的大房子,你那个没出息的妹妹在省政府的铁饭碗,哪一桩不是亏了我?哼,做人要感恩,知道吗?
她的眼睛要喷出火来,王长水,你不要脸,我他妈的当年真是瞎了眼!
我他妈的告诉你,还真别跟我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我王长水有今天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我他妈的不欠你刘寒玉一毛钱!你给我安安分分的,否则,哼!
他和那个女人公开出双入对,得月楼上上下下毕恭毕敬地叫她二嫂。
太阳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远看是一座饱满圆胖的红坟,这坟埋葬了她一次荒唐的初恋,她用最大的代价来证明:一切都是骗局。
酒精从她的喉咙划下,一路瓦解至腹内,如同硫酸,她的全身如浸在水银中一样为之侵蚀,如在火灾之中,如遇阿修罗。
天色变成紫红,像一张巨网,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汤药。极度的悲哀,五中如沸,万念俱灰,那痛苦又来了,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
她又回到十八年前,她的心本是死的,是他激活了她,现在他又要把她掐死,那么,她只能死。她的脸色黄而油润,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里住着妖魔,她恨他,她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最终极的占有,她要他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
夕阳把一切都镀上暧昧的金色,又迅速暗下去,这是书上所说的狼狗时分,衔接白昼和黑夜中间的暮色,只有短短几分钟。在这样的光线里,狗与狼是分不清的,人与兽的界限也不再明显。
故事的结尾,裘千尺与公孙止这对生死冤家终于化成一团肉泥,你身中有我,我身中有你,再也分拆不开。
那个月圆之夜,她藏在得月楼总统套房的落地窗帘后,趁那俩狗那女激战正酣时,手起刀落,只在一眨眼,她终于将心头仇恨卸下。
她回到家中,环顾这空荡荡的豪宅,从墙上摘下那张十年前拍的全家福,揣在怀里,爬上窗台,一跃而下。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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