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看简友写的一篇缅怀爸爸的文章。她说,“爸爸已经离开十八年了”。
就这一句,原本买了银牌会员正高兴的我瞬间泪奔了。
“十八年”,我的爸爸离开我刚好也是十八年啊!
这些年来,爸爸是我心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是我心中永远难以抚平的痛。
我轻易不敢提起,一开口就会哽咽。我也无法下笔,一落笔眼睛就会模糊。
但是,这是第三次了,在简书第三次看别人怀念爸爸的文章,自己哭得涕泪横流。
上一次写爸爸的文章,《料峭春寒》,绝大部分的句子直到今天还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怎么能忘却呢?那是我和爸爸的和解书啊。
当我把印着这篇文章的院报拿给爸爸看的时候,爸爸的眼睛都红了,我怎么可能忘却呢?
别人写爸爸,文章的标题取得那么温暖。
可是我写爸爸,却是《料峭春寒》!
我好想写一篇温暖的文章给爸爸好好看看啊。
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哪怕我今天写得再温暖,爸爸也永远看不到了。
恨着爸爸那么多年,和爸爸吵了那么多年,当我刚刚和爸爸和解,上苍却要把爸爸带走。
如果早知道爸爸只能陪我21年,我为什么还要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敌视和仇恨上?
他不是别人啊,他是我的爸爸,生我养我的爸爸!
可是,我曾经那样恨着他,我怎么可以那样恨着他?
周岁之后,直到上小学,我在外婆家长大。
六岁回到自己家,爸爸对我来说是陌生的。
比我小两岁的弟弟,一直长在父母身边。
披星戴月的爸爸每次回来,和妈妈说话,抱着弟弟又亲又爱,出去和别人说笑。
但爸爸几乎不和我说话,我在一边远远看着,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忧伤。
也许只有每次期中考试或期末考试成绩出来,爸爸的脸上会有笑容,会好好看下我,说上一句继续努力之类的话。
有一年过年,爸爸在一个远房奶奶家打牌,我把一小节透明胶粘到爸爸衣袖上,爸爸侧头朝我笑着说了一句“鬼婆”。
时日久远,我不知道这些到底是不是全部的事实。
但是,我的回忆就是这个样子,童年里爸爸所有无条件的温暖就只有那一句“鬼婆”。
可是,妈妈对我和弟弟都一样温柔,什么东西我和弟弟两个人都有份。我爱我的妈妈。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爸爸要妈妈去广东打工。妈妈舍不得我和弟弟,起初并不同意。
妈妈走的时候,我正切着茄子。刀在紫色的茄子皮上滑了一下,切到我的手指,红红的血液流了出来。
妈妈红着眼眶嘱咐我,以后切茄子要把茄子皮的那一面放在下面,这样就不会划到手指。
我捏着手指流着眼泪看妈妈离开。
那一年,家里只有爸爸、弟弟和我三个人。
爸爸仍旧起早贪黑地给别人建房子。
周末我和弟弟去外婆家,周一至周五的绝大部分时间,我和弟弟相依为命。
我们的老房子在山尖上,没有平排的邻居。
右边是一个小坟场和梨树,后面桔树林,左边是枣树林。
天黑的时候,爸爸还没有回家。
我和弟弟害怕,只能到村里听老人家讲故事。
那些故事里,不是神就是鬼。我和弟弟回到家,越想越害怕。
大夏天里,我和弟弟用被子蒙住头,听着收音机。
鸡笼子里那些鸡不停地动来动去,发出的声音好像有人在靠近。
我和弟弟不敢掀开被子,最后满头大汗地睡去。
妈妈每个月写回来的信,我小心收在抽屉里,没事就翻出来看看。
有一封信上,妈妈说,爸爸在信里告诉她,有天晚上回来,他看到我和弟弟两个人靠在大门上睡着了,像两把破伞。
妈妈说,她看到这个真的好伤心。
看到这个的我,也真的好伤心。
爸爸为什么要让妈妈出去?
那年冬天,爸爸拍了一张“夫病危速归”的电报给妈妈。
妈妈火速辞工回家,看到平安无事的爸爸长吁了一口气。
妈妈从包里拿出两件毛衣,我套在身上,绒绒暖暖的触感直达心底。
妈妈回来了,我和弟弟的嗓门都高了。
可是第二年开春,爸爸又要妈妈出去打工。
妈妈说,“你既然要我出去打工,那你冬天为什么又要我回来?如今我工都辞了,我去哪里找活干?”
那一年,我小学四年级。
那一年,是我童年巨大的阴影。
爸爸和妈妈吵了整整一年。
妈妈总是在哭,对着我和弟弟说,“如果没有你们,我早就不想活了!”
我每天上学的时候,总担心妈妈在家里寻短见。
每天放学的时候,我干完家务,也尽量守着妈妈不敢离开。
我的心里充满着罪恶感。
有一天晚上,我从睡梦中醒来,听到爸爸妈妈又在吵架。
妈妈说,“不如同归于尽吧,家里四个角落,正好一个角落埋一个。”
我心里非常地害怕,非常地不安。
我的心里充满绝望。
我想这一辈子我都不要结婚。
我想,死就死吧,死了大家就都解脱了吧。
我想,如果爸爸不让妈妈出去,所有人的这些难过绝望都不会有了吧?
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恨爸爸。
每次爸爸和妈妈争吵,我不敢说话,就用冒火的眼睛看着他。
到了初中的时候,我长大了,爸爸说什么话我都觉得刺耳,一言不合就和他吵架。
我看了很多的小说,语文学得很好,我有很多词汇。
我不惜把最伤人心的词语,组合成一支支利箭射到爸爸身上。
我一次又一次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生我出来?是我要来这个世界吗?”
看着爸爸被我怼得理屈词穷恼羞成怒的样子,我在心里得意地大笑。
爸爸的脾气有点暴躁,和村里人打牌,桌子总会被他拍得咚咚响。
小学的时候,爸爸因为我在外面贪玩迟迟不回家,罚我跪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
妈妈端着碗走到我身边,小声叫我起来吃饭。
爸爸瞄了一眼,暴吼一声,“不许起来!”
我老老实实跪在那里,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倔强地不肯流下。
可是现在我长大了,我一点都不害怕暴怒的爸爸打我。
正好打死了事,反正早几年前我也不想活了。
可是,爸爸没有打我,他的青筋根根跳动着,他的胸膛急剧起伏着,但是他没有扬起他的手。
我甚至有一次将遗书藏在枕头底下。
几天后,这封信不见了。
我不知道爸爸有没有看到过。
初中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已经不怎么吵架了。
但是,偶尔没有去外面砌房子的爸爸喜欢坐在牌桌上。
妈妈有些重体力活要爸爸帮忙干,找到牌桌上输了钱的爸爸,两人又得吵上一回。
有一回双抢时,我们都在田里干活,爸爸妈妈不知为了什么又生气拌嘴。
后来抬打稻机时,爸爸气呼呼地抬起就走,不顾妈妈体弱在后面跟不上。
妈妈差点摔在水田里,不满地怨责。
我在旁边听着,只恨妈妈怎么这么懦弱,这样不顾你危险的男人光用嘴巴谴责有什么用?
那天晚上,他们在家为这事继续争吵。
我忍无可忍,冲过去大喊,“吵什么吵,你们过不下去就赶紧离婚!”
我盼着他们离婚已经很久了。
我不要成为妈妈不幸命运的罪人。
我盼着他们离婚已经很久了。
弟弟是男孩子,爸爸一定不舍得把他给妈妈。
那我就和妈妈一起,随便在世界哪个角落里生活,都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邻居们纷纷把我骂了一顿,说,“没见过哪家孩子这样说话的!”
爸爸妈妈当然没有离婚,日子还是照样过。
初三的时候,学校要求全员寄宿。
我兴高采烈地拿着被子枕头,和同学挤在一张一米二的小床上。
其实我家离学校不到500米,只要参加早晚自习,不寄宿学校也不会强求的。
住校了,和爸爸的争吵自然而然吹响了终结的号角。
而爸爸妈妈在家怎么样,我也管不着。
世界突然清静了不少。
放假回去的时候,我总在看书。
爸爸妈妈在一边,说话声音都会放轻,自然也吵不起来了。
初三的时候,学校开始月考。
爸爸关心月考成绩,知道我的分数后,发自内心地扬起嘴角。
看到爸爸的笑容,我心里的坚冰也开始慢慢融化。
然而,冰冻三尺,绝非一日就能消融殆尽。
初三时,爸爸不止一次和我说,“只要你考得上,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
我的心里很感动,可是敌对了太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是“嗯”了一声,心里暗暗决定以后不再和爸爸吵架了。
现在,此刻,想起当年和爸爸的那些争吵,当年我洋洋得意射在爸爸身上的利箭,全被岁月返还到我身上。
当初我让爸爸有多伤心,如今回想起来,我的心里就有多痛。
我的孩子现在正是我当年的那个年纪,偶尔,我也被她怼得暴跳如雷。
我突然就可怜起当年的爸爸,初一至初二,整整两年时间,几乎每三天我都要和他吵一次,对他说着那样狠心的话!
他怎么就不打我呢?应该狠狠地揍我啊!
其实那些年里的争吵,我知道有些明显是自己理亏的。
但是,我就是倔,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
记得有一次,和爸爸妈妈一起收了黄豆回来,吃早饭时,我端起饭碗就往村里去吃。
爸爸大声呵斥我,不让我出去。
我立刻露出我的尖牙利嘴,说他专横,说他是希特勒。
妈妈绕到我身后,说了一句,“你裤子脏了。”
我闭上嘴巴不吵了,心里已经明白爸爸的意思,但就是不肯领情。
“他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呢?” 我始终不愿意低头说一句软话。
爸爸过世后,每每想起此事,我都恨不得抽自己嘴巴。
现在,就是想听到爸爸说一句话, 哪怕是骂我一句,都是不能够了啊!!
96年,我离开家,到60多公里以外的县高中念书,一般只有大假才会回家。
也许过了青春期,我也慢慢懂事,看到爸妈为了我的学业、为了家里生计奔波劳累,渐渐放下了对爸爸的怨恨。
只是,我还不知道怎么和爸爸建立亲密关系。
每次放假回到家里,我和妈妈无话不谈,但是,爸爸问我一句我才回答一句。
高三的那个元旦,我回到了家里。
爸爸妈妈不让我做一点点事情,只让我好好看书。
元旦节的那天晚上,风雨大作。我和爸爸妈妈在老房子吃了晚饭,一起聊了聊学校的事情。
十点钟的时候,爸爸妈妈让我先睡,说他们还要去新房子赶做木制门窗。
原本爸爸是砌房子的大师傅,大门窗户那些木工活他一般不干的。
但为了给我筹备上大学的费用,爸爸买了一台平刨机,开始接门窗订单。
平刨机就放在刚建好的新房子一楼前面的房间里,后面的房间堆满了木料。
白天爸爸给人建房子,晚上等别人睡觉了、电压稳定一点的时候,爸爸就开动平刨机做门窗。
因为没有办营业执照,爸爸怕查,总是把门关着。
因为没有健康意识,爸爸妈妈也没有戴口罩。
可那时我不知道这些。如果我能早点知道,那该有多好!
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我躺在老房子的床上,听着呼呼的风声,听着哗哗的雨声,听着刷刷树枝摇动的声音,不停地看着表,不停侧耳听爸爸妈妈的推门声。
两点,爸爸妈妈没有回来。
三点,爸爸妈妈没有回来。
四点,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
我无法安睡,脑海里不停翻腾着和爸爸的过往,痛哭失声。
我是那样难过,可是我又觉得那样幸福。
早上五点钟,爸爸妈妈终于推开了家门。
终于,爸爸也推开了我的心门。
那一个晚上,多年累积在我心里的冰山终于全部消解。
我发誓,以后我要好好对我的爸爸,就像对我的妈妈一样。
我决定主动对爸爸表示亲近,但是,此时的我到底又能有多少时间陪在爸爸的身边呢?
高三之后我到了更远的省城上大学,假期想着在外面勤工俭学,回去的时间更少了。
我啊,早已是展开翅膀的雏鸟。
可那时候,我想着,我和爸爸还有很长很长的一辈子呢。
我们都在憧憬着,期待着,将来我毕业了,家里会变得如何美好富庶。
这样,爸爸妈妈才算没有白白受那些罪。
大一时,院里文化艺术节有个“我的父亲母亲”的主题征文活动。
我以《料峭春寒》为题,写了我和爸爸的点滴。文章的最后我说,“虽然现在还有点寒冷,但是,爸爸,春天毕竟已经来了,不是吗?”
文章获得了一等奖,也发表在院报上。我把奖状、院报带回去给爸爸看,爸爸看着眼睛红了,我也湿了眼眶。
我多么庆幸,我曾写过那么一篇文章,正儿八经地和父亲表达过和解。
但是,我又多么难过,我为什么不能取个更温暖一点的标题呢?
我总以为还有好多好多的时间,可以慢慢表达对爸爸的爱。
可是,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
大二升大三的那个暑假,我和父母说好了不回家,要留在长沙做家教。
但是,妈妈、舅舅和闺蜜不停打电话让我回去。
舅舅把我接到家里,和我说,“你爸爸鼻咽部有个肿瘤,现在正在姐姐的医院里治疗呢。”
晴天霹雳,我震在当场,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舅舅说,“这应该是职业病。”
我突然就想起高三元旦那个风雨长夜。
爸爸生这病,都是因为我,都是为了我啊!
我为什么要恨爸爸那么多年!
我为什么要和爸爸争吵那么多年!
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一生病,自己急得不得了。
一年多后,大四上学期11月份,爸爸已经病重卧床。
临走前一周多,爸爸对陪在床边的我说,“我多希望能够再活几年,不要多了,五年就好!我就想看着你大学毕了业,你弟成了家,我也就能放心地走了!”
我忍着眼泪,说,“能的,爸爸,只要你放宽心,肯定可以的,我还有半年就毕业了,你肯定能看到我毕业的,还能看到弟弟结婚的。”
我知道五年是个奢侈的愿望,可是,半年后看着我毕业,应该还是可以实现的吧?
可是,爸爸走了。这个半年成为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道鸿沟如今成为我心底巨大的伤口。
这一生,也许我可以努力做到无愧其他人,但是,我愧对我的爸爸。
爸爸为我们操劳一生,临终还在牵挂着我们,却没有享到我们一点福,就差那半年!
彼此陪伴的21年里,我居然有15年浪费在无感、仇视和敌对上,有3年浪费在冷淡上,还有3年想好好对待他却只能遥遥地牵挂。
爸爸这一生,身为女儿的我竟然没有好好回报过他,这叫我如何不伤心呢?!
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悔难当么?
爸爸去世以后,我代替爸爸,撑起这个家。
站在和爸爸一样的位置上,我终于完全理解了爸爸当年在现实面前的无奈和挣扎。
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让妻子一人漂泊在外?谁愿意年幼的孩子在家里孤单无依?
越明白这些,越让我痛悔青春期里把爸爸当仇敌一样地肆意报复。
那么,让爸爸早早地离开,是不是上苍对我的惩罚?
有人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可是,它医不好亲人离开的伤。
很多时候,我们匆匆的脚步掠过那些浮光,一副岁月静好波澜不惊的样子。
但每年到了特定的日子,清明节和中元节,
我们平静的外表被撕开,心口剜出的空洞显露出来,悲伤痛苦丝毫未减。
这些年来,一直不能看别人缅怀爸爸的文章。每看一次都要哭一场。
今天,我也终于鼓起勇气,写下自己的忏悔,希望天国的爸爸能知道。
我们现在生活得很幸福,妈妈和弟弟一起生活,弟媳将妈妈照顾得很好。
爸爸在九泉之下,不用再担心了。
这一辈子,就让我带着这些伤痛好好地生活,这些伤痛会提醒我珍惜和善待身边的人。
下一辈子,让我继续做爸爸的女儿,我要好好地爱他、陪伴他、照顾他,把这辈子欠爸爸的全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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