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飞不高的蝴蝶
一
那一刻,在两棵树面前,我几乎羞愧得无地自容。
在此地工作了十八年,情和根都已长到彼此的骨髓里。竟然,第一次发现这里有两棵会开花的树,第一次知道它们还拥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含笑花。
我再一次对照手机百度“识万物”的图片,凝视树上的花,千真万确,没有差池,它们真的叫含笑花。
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自己和眼前的这两棵树。一直以来,在母亲眼里体贴入微的女儿,在学生心里细致严谨的老师,竟如此大意,错过了和它千万次美丽的相逢。它们真真切切地开着花,满树的朵儿,挤挤挨挨,蓬蓬勃勃,玲珑有致地点缀在郁郁葱葱的枝丫间,有说不尽的亲昵和婉约。
它亦是美的呀!哪一朵来春天的花朵不美?
慨叹之余,我不禁细细地打量它们。它们和水仙花一般大小,都拥有六个花瓣,只是水仙的花瓣轻薄如雪、纤弱如绢,而含笑的花瓣厚厚的,颇有质感。花朵中间有一根细小的绿色芽儿,层层叠叠的,像袖珍型的绿宝塔矗立着,围绕在“宝塔”四周的,是细细密密的褐黄色的花蕊。令人惊讶的是,别的花从花苞里挣脱出来后,受阳光和雨露的沐浴,就尽情开放,随性恣意。而含笑花的花瓣开到八分就收拢了,犹如一古典美女忽逢喜事,本想纵怀大笑,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唇一抿,莞尔一笑,点点羞涩,万端柔情。我想,这也许就是含笑花名字的由来。
含笑,含笑,开而不放,笑而不语;半醒半醉,叙说还休。如此内敛婉约的情致,本该惹世人怜爱,却不明不白被埋没了多年的姿色,何也?我想,这不仅缘于它毫不张扬的个性和矜持的姿态,更缘于它内敛的色泽,从里到外,把自己低调到泥土里。
二
的确,对于含笑花的颜色,我实在难以描摹。是乳白色?仿佛没那么白,不对不对;是米黄色?仿佛没那么黄,也不对;是象牙色?仿佛没那么暗淡,更不对。它介于绿色和米白之间,好似绿叶三分的汁液和月光七分的白糅合而成的,以致花朵儿掩映在绿叶中,难分真假。
俗话说“红花还需绿叶配”,分分明明、一目了然的搭配,往往被用来形容花和叶、主和次、夫和妻的关系,以一方的低调来陪衬另一方的靓丽,以一方的付出来成就另一方的荣耀。可是,含笑花却不同,花和叶平起平坐、相依相偎的,不依附,也不衬托。远远望去,花朵并不起眼,与“惊艳”离题万里,和“绝色”大相径庭,只有近观,才能发现这棵树上开着花。或者说,从色泽看,含笑的花和叶最具夫妻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依相偎,恰到好处,因为相爱而相似,因为融合难分辨,用地地道道、纯纯粹粹的对等和谐关系,演绎生命的质朴与纯真。
无论如何,它毕竟是一朵开在人间四月天的花,我还是忍不住责问自己:爱花的女人,你的眼睛长哪儿了,怎么直到今天才认识它?
是的,是的,女人爱花,我也不例外。校园里,哪个方位哪个季节开什么花,我都了然于胸、如数家珍。校门口,那条围墙外,一路上有二十五株高高大大的紫玉兰,每年春天,擎着粉紫色的铃铛,叫醒校园里每个春天的使者;围墙内,玫紫暖黄的蔷薇花蓬蓬勃勃,一路喧嚣,热闹着人间的四月天。西校区,东麓的大岛樱、如园的八重樱、锦山厅的紫藤花、解放楼的石榴花、群策楼的桂花、毓秀楼的茶花,一季一季闪亮登场,争奇斗艳。东校区,更是花团锦簇、万紫千红,花意盎然,处处胜景。西墙边的紫荆花,陶然馆的海棠花,天舒楼的紫叶李,时间广场的金丝桃,华砚湖畔的桃花、绣球、杜鹃、芙蓉……千娇百媚,仪态万千。
唯独,不知道这里还有两树缄默的含笑花!
三
莫非是它们形体渺小,让我难识庐山真面目?
不,不是的。它们并不渺小,两棵树各栽种在一个石块砌成的大菱形花坛里,均长着三四根手臂大小、青褐色的树干,树干上爬满了黑黑的皱纹,看来有些年份了。繁茂的枝叶绕着树干蓬蓬勃勃地生长,远远望去,像两把巨大的雨伞擎在那里,又安稳又结实。叶片布满了褐色的斑点,刻烙着岁月风吹雨打的痕迹,也算饱经风霜、生命峥嵘了。
莫非是它地处偏僻,让我十八年来对它熟视无睹?
不,也不是的。它在学校锦鸡山的北麓,学生宿舍“启明村”的前面。是老师从东区步行至西区上课的必经之路,也是高三学子每天课间从教室到运动场跑步的必由之道。我担任班主任多年,常常陪伴学生跑步回来,偶尔看见含笑花把疯长的枝叶调皮地伸展到外边,撩拨过路的高个子男生的头发。那些帅哥儿或低头或猫腰或侧身闪过,而我自己也匆匆忙忙、随随便便绕过它,从没驻足抬头正眼瞧它,不知蹉跎了它多少美丽的光阴。
含笑花,默默地站立在这儿,以倩碧的身影映衬启明村的黛瓦粉墙。不管路人冷漠或亲近、无视或恭敬,总是像两位忠诚的老者,日日夜夜守望着宿舍里的莘莘学子。清晨用滴翠的鸟鸣唤醒沉睡的学子,白天用绿荫给他们布置清凉,夜晚用幽香牵引他们进入梦乡,缄默无语,风雨无阻。
想到这儿,我无法原谅自己粗枝大叶,无法原谅自己对低调美的忽视。抑或,是我平日行得匆遽,把自己的灵魂和花的灵魂丢在身后,无暇感受、发掘它们的美丽。如果不是今日施施而行,如果不是它的一缕清香飘逸进我的鼻翼,沁透我的心脾,恐怕直至退休,我还不知道这里曾生着两棵美丽的含笑花。
我再一次仰起头,用近乎虔诚和景慕的目光凝视它们,像孩童凝视繁星,像小丘凝视高山,仿佛要把它们摄进我的眼眸,像影像永恒地印在胶卷上,永不消逝。又仿佛是为了致歉,向两棵树致歉,或者说向一个谦卑而博大的灵魂致歉。忏悔曾经的漠视和疏忽,让它十八载的贞美,年年与我失之交臂;谴责人类的自以为是和潦草,让一棵高洁的树孤独在春天里,没有一首歌谣吟咏它,没有一双眼睛凝视它。更可笑的是,浅陋的我以为它只是树,普通的树,忘却了它蕴藏着满树的繁花。
或许,它本来就是为了躲避喧嚣而甘于冷淡,用朴素的外表包裹天真的内质。
四
抑或,在这世上,人有人命,树亦有树命?
在含笑花的南边,五步之遥,有一树高大的早樱,开在校园锦鸡山的北麓。每年春天,满树粉白的樱花缀在枝头,清丽、妩媚、淡雅、圣洁,清风荡漾,一场樱花雨飘飘洒洒,似云烟氤氲,似雪精灵轻舞。绚烂之至,唯美之极,惊艳了一座山的魂魄。此时,无论先生还是学子,路过这里都忍不住驻足,就为一睹它绝美的风姿。我们甚至觉得,春意融融时,不去锦鸡山看一趟樱花,枉来春来一遭。我也曾穿一件水红色的旗袍,执一柄油纸伞,在樱花雨中浅唱低吟。
它,享尽了人间的赞美词!
咫尺之遥的含笑花,却无人问津。但无论如何,你来或不来,看或不看,爱或不爱,春天一到,它依然默默绽放,在自己的世界独舞成诗。
我忽然想起《红楼梦》大观园里的那个丫环小红,她长得俏丽甜美,可在美女如云的贾府,只属凡桃俗李,引不起宝二爷的关注。在看守怡红院时,不仅受一等丫环晴雯秋纹的打击,还受二等丫环碧痕绮霰的挤兑。但她并没因此看轻自己,依然微笑生活,从容应对,完美实现了自己的人生逆袭。
一朵多么曼妙的含笑花!
一棵树,活到这个境界,是大自然对人类的馈赠;一个人,活到这个境界,需经过多少次灵魂的淬炼,方能素雅不娇媚,自然不矫作,漠视不矫情,苦难不抱怨。
南宋有诗云之:“半面羞藏袂,回头懒向人。清凉生夜气,冷淡见天真。”含而不露,美而不妍,恰恰是一种更高规格的生命态度、文化情趣。
蓦然回首,与那树相视而笑,我也含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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