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巧的记忆里,小镇的年节总是在下雪。要是哪一年没有下雪,人们便会觉得不自在。就连路上遇见别人,也会寒暄几句:“哟,今年雪不下啦,不冷了,可年味儿也少了啊!”
“是嘞是嘞!”然后各走各的阳关道,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没有小孩子不喜欢下雪,下雪多好啊!雪一下,天一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窝在热乎乎的被窝里不起来,就可以穿早就做好的新棉袄,就意味着离年又近了。
可是小巧不喜欢下雪,因为一到下雪,电路就容易被大雪压断,爸爸就总得出门。
小巧的爸爸春生是镇上唯一的电工。
小巧出生的时候,是农历七月初七,春生说抱着刚出生的小巧,感受着小巧热乎乎的体温,笑得合不拢嘴了:“七月七,乞巧节,咱们姑娘就叫小巧!”
妈妈莲子躺在绣着大红牡丹的被窝里,额头处还渗着密密麻麻的汗珠,脸上却是带着笑:“好,小巧乖乖。”
窗外夜色温柔如水,小巧家窗子里透出的油灯光像是从天上坠落的星星。
小巧在爸爸的怀里睡着睡着就长大了,在邻里乡亲的帮衬下,小巧满月了!满月酒上,大家都高兴得像什么似的。等到酒席散了,六安爷把春生拉到房间里,两人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莲子抱着小巧就坐在院子里。远处的山风送来新熟的麦香,蝈蝈和纺织娘的叫声轻悄悄地,小巧在妈妈的怀里睡得很熟,红扑扑的脸蛋像极了凤仙花。
六安爷走的时候,深陷的眼里流露出一种独属于岁月的沧桑。小巧妈妈起身,柔柔地叫了声:“叔。”
“哎。”春生本想送送六安爷的,可六安爷却突然背过了身:“春生啊,别送了。记得明早别晚了。”
“哎。那,那六安叔您慢点儿走。”
送走了六安爷,莲子和春生坐在床边,莲子抱着小巧,不说话,春生也不说话。
夜晚就这样过去了,秋意微凉,星星也扯过身旁的乌云当做被子沉沉睡去。无边的夜色像一个巨大的口袋,将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语当做早已心照不宣的秘密藏了起来。
第二天天不亮,莲子就替春生收拾好了东西。他还带着余温的手摸摸了小巧的脸。
“好了,别耽误了六安叔的时辰。”
“莲子,你和小巧要好好的。”
莲子没有再说话,只是送春生出了门。
小巧长大了,也长高了,可惜爸爸不在家的日子也多了。
爸爸总是在外面修电路。
小巧上学的时候,县城有了第一家电力公司,高高瘦瘦的电线杆在山头、路旁、田边都竖了起来,细细长长的黑色电线像是一把刀,将天空割裂成许多块。小巧爸爸不用长时间在外面修电路了,可是却多了一件事儿要干,那就是收电费。
但村子里面肯用且用得起电的人家很少。
春生去镇东张浦家收电费,张浦说:“就孩儿她娘晚上补衣服开了会儿灯,这电费咋这么贵?”
春生去镇西李小勇家收电费,春生说:“这个月电费要一块三啊。”李小勇媳妇慧兰看了眼春生:“这电费这么贵?怕是电表坏了?”春生听出了慧兰话中有话,便配着笑脸说:“慧兰嫂子,这电表是县里进的最新的,可准嘞!”
慧兰撇了撇眼,磨磨蹭蹭地把电费给了春生。
日子一天天过去,电力得到了普及;小巧上了初中,忙着复习;春生为着电力公司的事儿,眉头也越锁越紧。小巧写作业的时候,总是听见妈妈和爸爸的说话声。
“要不,你别干了,这些年用电器的人家越来越多,电费是好收了。可出事儿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啊。”莲子在灶上炒菜说,这是她作为妻子担心丈夫的本能使然。见春生不说话,莲子又说:“前天我去集上,听人说镇东张浦家电视机失火了,张浦一条腿给烧坏了。”
听到这里,春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我去看过了,是电炉开得太大,接了火。”
隔着灶台升起的热气,两人都不说话。
莲子收拾好桌子,正摆着年夜饭,可巧,电力公司的刘文来了。
“小刘来了,快掸掸雪,一起吃个年夜饭!”
“哎,嫂子,年夜饭就不吃了,电力公司出了点事儿,得找春生哥。”
“哦,这样啊,”莲子顿了顿,“春生,小刘找你有事儿!”
小巧从屋里出来,看见爸爸出门时佝偻的背影和坐在饭桌边叹气的妈妈。小巧走到莲子身边,轻轻叫了一声:“妈。”
莲子转过来看着小巧:“没事儿,这么些年,都习惯了,洗洗手,吃年夜饭吧。”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母女俩的心思湮没在碗筷碰撞的乒乓声中。
吃过饭,莲子和小巧在坐在火炉边等着春节联欢晚会。
彩色电视机的银幕上,春光满面的主持人说着新春祝词。莲子却总觉得心中有些乱。小巧正削着苹果,见妈妈心神不宁的样子,小巧放下手中的水果刀:“妈,怎么了?”
“没什么事儿,我就是担心你爸。”
“我爸这工作就是这样的,别想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就是放不下心啊······”
春生到底还是没有躲过这一劫,村口的电线被大雪压断了,电力公司的工作人员除了刘文都回家过年了,可刘文又不懂实际操作,只能春生去修电线。就在他修好电线,准备从电线杆上下来的时候,腿忽然滑了一跤,从十几米的高空上摔了下来,腰摔坏了。
莲子和小巧赶到医院的时候,刘文正焦急地守在手术室外。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在黑暗里。莲子看着提示手术进行中的刺眼红灯,双腿无力,一下子瘫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莲子小声地抽泣声在空洞的走廊回响,小巧的眼里也闪着清亮的光。
春生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这期间,小巧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县里派人接替了春生的工作,村里家家户户都带着礼品去医院看他。莲子感谢大家说:“多谢大家了,春生没事的,医生说再住几天,就能回家了。”一番寒暄问候过后,大家都散去了。
可李小勇和慧兰却留了下来。慧兰拉过莲子的手:“莲妹子,过去,我为着电费没少为难春生,难为春生不计较,我在这里给你道歉了。”正说着,慧兰又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塞给莲子。“这钱算是我的赔礼!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可不许不收!”
莲子本想把钱还给慧兰,可拗不过她,只得收下了。
不久后,春生出院了,可腰伤让他不能再搞电路了,可他还是闲不住,总喜欢到电力公司周围转转,有时候也会坐在电线杆边抽根烟儿。
小巧考上大学的那个冬天,春生坐在门口,看着茫茫一片的大雪。莲子说:“进去吧,落雪了,冷。”
“不冷了,都通电了啊。”春生望着远处的电塔,眯着眼,享受着。
莲子看着心情愉悦的丈夫,想起了小巧满月酒的那天晚上。她把小巧放在摇篮里,自己走到窗子底下。
“春生啊,县里要派人进修,搞电路,咱们村里就你一个人识字,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啊。”
“六安叔,别说了,这事儿我干!”
“哎,就是苦了你和莲子了,你才从部队上回来没多久,小巧娃儿又还小。唉······”
“六安叔,莲子会明白的。”
后记
小巧毕业之后,回到了本地报社工作。主编让她办一期关于人们生活风貌变化的刊物。小巧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地就走到了爸爸之前工作的电力公司。电力公司早已经搬了家,原来的大院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唯有春生曾经爬过的那根高高的电线杆突兀地立着,几只麻雀在电线上停顿着,像是岁月的逗号,宣告着春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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