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九十岁这一年,我才突然意识到些什么,一些浅显、简单、又妙不可言的东西。
壁炉里的火又该添了,每一次从深陷的椅子中爬出来再站起对我来说都像是一次战役——你不知道那种大幅度的动作对一个在风中颤巍巍发抖的老年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等到明艳的火苗再次通过那夸张欢愉的舞蹈向整个房间传递宝贵的热量,冰花消融,水汽退散时,我才再一次意识到活着真好——此刻我正透过这扇巨大的落地窗真切地看到这个世界,这个白茫茫,我为之奋斗一生的世界。
脚边的小猫睡得打起了鼾,桌边的茶杯上方飘着缕缕空灵的白烟,外面是冰天雪地的苍莽世界。两鬓斑白迟迟不愿睡去的老人,在这样的冬天下午回忆往事是否有些太不解风情?不过对我这样的老人,还能要求些什么呢?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吧……
那些灿烂的鲜花,母亲在我睡觉时低沉的呓语,儿时玩过的皮球,放飞弄丢并为之哭泣过一个下午的风筝,还有被我埋在后院的只养了一个星期的小乌龟,池塘的白鲤鱼,那棵可以荡秋千的老树,女孩儿摇曳的裙摆,朋友们举起的酒杯,奋笔疾书的深夜,拗口晦涩怎么也背不出的古诗文,沉甸甸却又为之飘零的毕业证书,妻子浴后带着香气的长发,女儿银铃般的笑声……这些东西,都过去很久了吧。
久远的像是一首已故挚友生前作下的老歌——世人都早将它背弃遗忘,只有你还能够低低吟唱。
而这首歌中最高潮最精彩最酣畅淋漓的部分,莫过于那段被人们称为“青年”的疯狂的日子,那段日子是那么自由、欢愉。那时候我还能够轻轻松松地在女孩子的惊叹声中完成一个炫酷的扣篮动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起来走两步都如同深秋的老蝉那样笨重迟缓。那个时候我也从未想过要拥有什么自己的家室,每天在我本来的家庭中就够我费心了的——爸爸妈妈渐渐地老去,不能很好地适应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我总是感到力不从心——可我永远也不会想到未来我会越来越力不从心,越来越费心费力(苦笑)。那个时候我也可以放开手脚去做一切我想做、人们认为离经叛道不可思议的事,因为没有什么人能够真正意义上的管束到我约束到我,所以关于年轻时候的理想从来都不是我的遗憾,尽管后来事实证明人们说的确实是对的,可我为之狂热努力过的回忆,就足够慰藉这个昏昏睡去的午后了,而不是像后来如你们所知的那样,我失去了所有开天辟地的勇气,一边骂娘一边狼狈地目送着自认为伟大的理想。那时候的得失也显得无关紧要,因为青年人的目光永远放在未来,永远看着缪斯果篮中虚幻又硕大的果实,所以一切都显得那么快意恩仇,戎马倥偬,坦坦荡荡大咧咧也颇有几分江湖侠士的味道,而不是像后来为了鸡毛蒜皮的一点地皮和邻居吵得不可开交,为了一点苛扣的工资而和老板争得面红耳赤风度尽失,为了生活的预算开支而放弃了妻子心怡的礼物后尴尬离场。那个时候的欲望和脾气也简明扼要,想要什么就去抢,谁惹了你就揍他,所以能够相信努力,能够相信生活,而不是后来真如某位伟大诗人说的那样“你相信命运,我怀疑生活”。
那时候的悲哀也伟岸,总觉得那时候流起泪来能比黑夜更昏暗,冰冷阻塞的悲伤很快就席卷感染身边之人——因为什么呢?因为野蛮的悲伤本就不求理解,所有安慰告诫都被视而不见,哭泣完后又是继续的孤傲顽强。
曾年轻过,曾年轻过。
可惜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青年人有无尽无穷的生命力,并不知道失败只能使我更上一个台阶,就像是一块正在淬炼的钢铁,每一次敲击都能使我更坚韧,因此错过了不少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回忆青春是种什么感觉呢?在这样酷寒的凛冬里回忆青春是种什么感觉呢?就像是苍老干裂的唇中咽下了一口狄安娜酿造的美酒,随着身体的复苏和年轻力量的涌现,眼前的每一片雪花里都开出耀眼的春天。
我曾放开手脚去爱过;我曾不受羁绊地欢喜于周遭一切美好的事物;我曾毫不质疑地相信过身边对我做出过承诺的人,相信他们同样炽热的灵魂;我曾独立孤绝地做出过决定;我曾声嘶力竭地呐喊过;也曾烂漫地在最多情善感的季节里盛开过。
我曾年轻过。
已经足够了,足够了。
眼前雾依然是雾,身边树也仍旧是树,在这个变化莫测令人诡谲不安的世界里,一副苍老疲惫的身体因为难以承受灵魂尽情跳跃的浪漫与消耗,而渐渐泛起了困意。眼角怎么有些湿润,哦该死,有雪飘进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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