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又一次想起我的父亲。
昨晚和女儿吃新蚕豆。女儿第一次吃,将壳一块儿吃了,觉得很好吃。当她吃惊地见我剥了壳才吃时,大惊道:“妈妈,这壳不能吃吗?”新蚕豆的壳,嗯,我想起父亲给我讲的故事。
有个地主请长工干活,中午菜是凉扮新蚕豆。长工们见蚕豆丰盛,就边吃边吐壳。地主家自己吃蚕豆是不吐壳的,地主见了很心疼。等长工们饭毕离开餐桌后,地主将一地的壳仔细地扫起,认真地洗过。晚饭时,长工们见下饭菜竟是他们中午吐的壳又扮上了油盐。此后,长工们再不吐壳了。父亲当时讲这个故事,是因为我边吃蚕豆边吐壳。唉,如今我仍然要吐蚕豆壳,但,每次吃蚕豆就会想起这个故事和常常讲故事给我听的父亲。五十年代出生的父亲,饥寒中长大,劳苦奔波中维持着小家,父亲是个极勤俭的人。
女儿说蚕豆壳很好吃呀!继续津津有味地吃着,且缠着我还要讲一个我的爸爸以前讲的故事。父亲小时候给我讲过许多故事,我一偏头,又想起一个:从前有个男主人外出找活干,奔波了一年,没挣到几文钱。年关了,男主人只拎了一小瓶酒回家过年。善解人意的女主人望一眼丈夫的脸就知道了一切。除夕夜,女主人把门窗一关,从一把旧棕刷上拔下四五根棕毛,人手分一根,说:“来,过年了,我们全家一起喝酒!”大家愣愣地望着女人。女人将男人带回来酒倒了一小杯,放在桌中央,将自己手里的棕毛在酒杯里蘸了一下,递到男人嘴边说:“他爸,你辛苦一年了,这第一棕酒敬你!”全家人顿时活跃起来,学着女人样“喝”起酒来。有人路过,听着一家人的笑声,“来,你喝一盅!”“来,我们一起喝一盅!”真是羡煞旁人!父亲当时讲这个故事的心意是,穷,没关系,我们要一家人开开心心地穷。父亲给我讲的故事里没有女主人这个角色。是我添的。如今,我更理解父亲的心意,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奔波的他,希望有个善解人意的女人。然而,从小到大,我的耳边总充斥着母亲的抱怨和父亲的坏脾气。爸爸,你在世时,我讨厌你的坏脾气,还因此说过对你不敬的话,如今我理解了。却晚了。
这个故事还有半截:因为一家人相互理解而和睦,男主人很快重新出发,第二年年关时,男主人真的带回来很多的钱和年货。这一段没有讲给女儿听。我想这是父亲自己杜撰的。他和故事中的男主人一样,常年在外奔波着,杜撰的这个结局,是他自己夜宿马车下时为自己编织的梦想。
“妈妈,你的爸爸是干什么的?”父亲是做什么的?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的父亲户口信息上填的是“务农”。也就是说是农民。可是他除了是农民,我觉得他更多的是个手艺人。不分寒暑,盲流四处,找工做的“求”包身工。父亲十二岁开始学篾匠、土匠、泥水匠;成家了又当过运煤工、收荒匠、买蜂蜜;田地下放了,承包沙地种蔬菜、金马河的洪水里捞河沙、垦河荒、自学修柴油机开拖拉机犁地、改进碎石机当小老板、……自搭猪圈养种猪、养肉牛、自砌渔塘养鱼。列数着父亲这一生做过的生计,这该是一颗多么顽强的灵魂,却支撑着一个多么脆弱的生命。父亲走的是那么忽然那么年轻。寿终56岁。
纵观父亲的一生,除了勤俭不止,更是劳苦无休。甚至大年三十夜里,也是一个人睡在渔塘边,他自己盖的,仅容一张单人床的小屋里,防人趁节偷鱼。
女儿今年就十岁了,父亲是在我即将产下女儿的前十天离开的。为了这个,父亲过世时,家里人瞒了我。有一天,我忽然就想给父亲打电话。母亲接起电话,电话那头隐隐传来哀乐声。老家死了人才会放这种音乐。我问母亲,谁死了?母亲说隔壁的谁谁。其实,那是为父亲播放的最后音乐。那天,父亲下葬。
因为没有见过父亲最后的样子,所以我总觉得父亲还生活在老家。每天早上扛一袋鱼饲料上肩,往他的渔塘健步走去。
父亲极少抽纸烟,他抽叶子烟。买回一捆烟叶,自己用剪刀剪成段,展开来平整了,再裹成烟,栽到烟嘴上,就可以吸了。地里采下的烟叶没经过任何处理,毒。可是父亲说,烟劲大,还划算。我每每出差就会四处觅好烟嘴。总想父亲有一天能像林语堂一样,手握一柄上好的烟斗,而不是像罗中立的“父亲”那样掐着一只竹管的简陋的烟杆子。如今我仍会伸脖子去看玻璃柜里漂亮的烟斗,我想给父亲买一件。然后,马上想起来,我已经没有父亲了。再然后,就是那种隐隐的,缓缓的,沁润心尖的痛,绵绵不绝。这痛总在我想起父亲时发作,伴我已十年有余了,不知何时可止。
蚕豆吃完了,听饱了故事,心满意足的女儿离开了我。对于父亲的离世,至今我仍不知所措地逃避着。回老家甚至不愿去他的坟前。我不愿意被强调这个事实,仿佛不提,父亲就仍然好好地活着。
爸,你离开我整整十年了。明天是清明节,不孝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谨以此文献上女儿微薄的祭奠!
2017年4月3日夜于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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