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本文不是一篇论文。只因之前与友人同游古刹,路上讨论起“科学的尽头是宗教”的问题,便写了这篇小文,发来博诸公一哂。
关于信仰和宗教
人是需要有信仰的,然而所谓的信仰,不一定偏要和宗教挂钩。
季羡林曾和朋友讨论,人类会先消灭信仰还是先消灭国家?讨论的结果是先消灭国家。我想补充一句:只要人类还以现有的形式存在,就绝不可能彻底抛弃了信仰。
信仰是人类天生所拥有的一种情感,它源于生命的不完善。而假如有一天生命完善了,也就是说生命超出了生死的束缚,信仰也就将不复存在,然而不见得会有那么一天。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曾说“宗教事小,信仰事大”,说自己是“想信仰而信仰不了的异端”,很明显地说,信仰与宗教并不是天生就统一在一处的。
信仰是一种精神力量。想信仰又不能,恐怕是很多现代人的尴尬吧。科学的发展大大提高人类的认知能力,神被人从宝座上拉下来,不再有神秘的光辉,而人对信仰的需求依然在,这便是想信仰又不能了。
按照存在主义的观点,生命本身既没有意义,更没有目的。人类的可怜之处在于有了智力,却又不能凭借自己的智力去彻底认知我们生活的世界,因此我们比任何动物都迷茫。信仰的作用,便是在无意义的宇宙中为我们树立起意义,在迷茫中指引方向。
一个彻底没有信仰的人,若不是疯子,就是个混吃等死的蠢蛋——他的生命除了一日三餐、能量循环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意义可言。然而一心渴望佛祖下凡来保佑自己的人,比之疯子和蠢蛋还不如。我们把口中仁义道德、暗中做尽坏事的自欺欺人者称为“伪君子”,那么这类假装自己有信仰、实际不知信仰为何物的人应该叫做“伪信仰”吧?伪君子不如真小人,伪信仰者也不如真正的蠢蛋。
小时候我曾看见母亲去庙里给佛像磕头,往功德箱里捐款,我问她为什么相信佛会保佑她,她说,“有个信仰,好歹有个寄托”。她也不懂为什么要信仰,只是凭借生命的本能向力量强大的神臣服。不过她说对了,信仰便是那个“寄托”。
尼采曾经公开宣布“上帝已死”,把耶稣当成兄弟看待,实际上他也有信仰。宗教最初出现时,给虚无的信仰带来一个可靠的、可信的、甚至可以膜拜的实体,因而被人所接受。从那时起,人就成了神的家畜。家畜成为人的牺牲品,而人类成了自己的牺牲品。人类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创造了神,却偏偏要相信神创造了自己,再把自己的生命寄托给假想的神,这实在是个解释不清的怪圈。
时至今日,我们冷静地看待,“人类最大的悲剧是对自身的误解”(木心《文学回忆录》),人有美好的情操,创造出一切艺术,却将这情操献给神。尼采说,人不应将高尚情操献给上帝。
神棍们常常用“爱因斯坦是有神论者”这样的观点来证明神的存在,其实爱因斯坦的确有信仰,但也曾明确表示过自己不相信“人形的神”——所谓人形的神,便是宗教了。宗教解释自然,为自然正名,因而有了神——自然的创造者。神可以供人们在心中呼叫,但光是呼叫一声还不能满足人的需求,人要去膜拜神,神就必须有形体,然而光有形体又不够亲切,于是有了人类自身形象的神。这类神是供人类意淫用的,原不可信。
不客气地说,宗教更像人类蒙昧时期的幻想。就像孩童对世界的幻想一样,小孩子不认识客观自然,对一切都充满了猜测与恐惧。孩子长大,逐渐认识了世界,幻想便自然破灭了,就像今天宗教的尴尬处境。中国人希望佛祖、菩萨给自己带来实惠,因而跪下磕几个头,这和信仰毫不沾边,只能证明我们还没长大。顺便说一句,佛教思想中原本没有保佑信徒早生贵子这样的无稽之谈,是刚进入中国时,为了迎合本地人的思想而入乡随俗,融入了中国当时的谶纬之学,才变得这么可笑。小乘佛教原本主张信徒要艰苦修行以求得“渐悟”,这是一个将自身奉献给信仰的方式,也可以说是信仰的“正确打开方式”——信仰只为给我们精神的方向与安慰,并不能从中获得物质的实惠。
一个孩子长大了就会开始迷茫,去怀疑这个世界,怀疑自己的过去,于是哲学便兴起了。
关于宗教与哲学、艺术的关系
“对世上的任何宗教,只要认真地用科学方法加以探讨,则会发现它的教义与仪规都有一个发展过程,都有其产生的根源,都是人制造成的,都是破绽百出、自相矛盾的……研究越深入,信仰越淡薄。如果一个研究者竟然相信一种宗教,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他的研究不实事求是,不够深入,自欺欺人。”(季羡林《佛教十六讲》第一讲)
宇宙本无目的,生命却渴望稳定,在无目的的宇宙中生命会害怕,因此需要找到一个目的,这样就有了宗教。宗教为生命虚构一个目的,赋予生命意义,满足了生命的基本需求,生命有了这个基础便要继续追求更多,于是产生出艺术。
木心曾打过一个比方:“艺术家是个浪子,浪子最初也是有家的,‘家’即宗教与哲学。浪子在家中住腻了,于是‘浪’出家门,身上带足了宗教和哲学给的家产。”
宗教是父母,艺术是孩子。孩子童年靠父母供养,受父母约束,长大了背离父母独立。哲学跟艺术是朋友,不过哲学是个孙悟空一样的孤儿,他的产生自然而然,不受任何宗教影响。“宗教信仰,哲学存疑。”(木心《文学回忆录》)哲学从一开始就独立,跟宗教对立并行,两者互不统属。
艺术就没有哲学那么幸运了,因为上文提过,人类最初把一切美好情操都误给了神,艺术便只能孕育于宗教。童年时期的艺术(中世纪)崇拜自己的宗教父母,去模仿他们、赞颂他们;青春期的艺术(文艺复兴)开始叛逆,开始揭露父母的错误,并因此时不常地被父母打一顿;艺术到了中年(即我们今天),父母老去,孩子独立。
哲学与艺术是一对朋友,他的产生或许晚于宗教,但与艺术互相扶持着,将宗教抛在身后。
其实人类的一切学科殊途同归,目的都在于对生命和客观世界的解释。宗教和哲学,代表人类的两个不同时期而已,无需分出高与低,一个代表天真,一个代表成熟,两者我们都需要。它们都是对客观世界的猜想与认知,只不过方式不同,各领风骚罢了。宗教今天势弱,但它不会消亡,人类心中有对美好、稳定的向往,这向往在现实中是不能实现的,唯宗教中有。所以即使有一天国家、阶级都被消灭了,只要生命依然以现在的形式存在,宗教就必不可少。
但它永远没有希望高于哲学。
关于宗教高于哲学
宗教高于哲学的说法,我在网上做了些调查,传说是杨振宁说的,科学的尽头是宗教——实际上杨振宁已经在接受《大公报》采访时澄清,他本人从未有过类似言论,这种说法是别人冒名而作。
还有人常引用“爱因斯坦是有神论者”来证明神的存在,上文已经说过,这种说法更无知。西方传统中的神代表强大的力量——能量强大到足以超过人类现有形式而存在的,都可称之为神,与宗教所信仰的神是两回事。
不少佛教徒愿意强用佛经观点解释现代科学,比如说佛经说“佛观一碗水,四万八千虫”——这不正是说物质是由分子构成的?再如,佛说一千个世界是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是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是一个大千世界——佛在两千多年前已经认识了多元宇宙!
对于这种说法,当笑话看就够了。人类两千多年前的认识极不清晰,因此说出这些模棱两可的话,供后人随意生发。照这样解释,老子提出的“无为而治”简直可以视为共产主义思想的雏形。这种说法犯的错误,就是把自己完全融入宗教之中,他们彻底相信教义的正确,去迷信,而不去怀疑,更不去研究,正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
其实任何一种思想,只要能够自圆其说,我们用来强行解释客观世界,都能得出一番看似圆满的结论,但这结论似是而非,经不起推敲。因为没有任何一种思想是绝对完美的。用单一思想指导一切是一种极片面的错误做法,不论这思想是宗教教义还是什么主义。
教义又怎能是绝对正确的?佛教自身的发展都矛盾重重。印度古代没有详实的史料,研究历史都要借住中国高僧取经的笔记——这样就给和尚们留足了发挥想象的空间,他们可以随意虚构佛祖过去的事(《佛本行经》就有很大一部分是这么来的),没有人能站出来反驳他们。
我们如何面对
在历史上,人类曾经将自己视为神的侍奉者,忽视自身存在的价值;后来人们开始认识自我,像当初赞颂神祇一样赞颂人类;再后来,人开始认识到人类的不足,开始自我批评、甚至自我毁灭;到了二十世纪,人类的认识上升到宇宙层面,我们连批评的力气也用尽了,更多的是在自我怀疑——人类到底是什么?我们的存在到底为什么?等待我们的是无尽的循环延续还是最终的毁灭?
在这样的问题面前,哲学、宗教、艺术甚至人类的一切历史与美德都面临着尴尬的境地。也许可以说成是自然科学的发展,逐步对自然的认识加深,把人文社科类的学科推向了死角。
现代人也许更愿意将自己深埋在物质的享受之中——这是自然科学的发展带给我们的好处,让我们有更多的物质享受,借此来麻痹精神。用对房子、车子和购物的热情来取代精神的追求。但物质上的享受只能给我们带来暂时的快感,并非长久的安慰。
对于宗教,我想今天我们应该理性看待,把它当作思想与历史来研究,而不是盲目地闭起眼睛来崇拜。我曾经迷惑于生死,进而质疑生命存在的意义,真希望宗教能给我以安慰,但它并不能。即使现在能自欺欺人地沉迷于教义的安抚当中,到了生死之际,却终于会发现天堂与极乐都是虚假的,那一刻的空虚比什么都难以面对。
所以,今天,我们依然需要信仰。今天的人是可怜的,科技、商业等等一切现代化的东西击碎了人类几千年积淀下来的信仰和美德,让我们又开始对生命感到迷茫,却还没有什么能给我们树立起新的追求。生命的意义何在,只有依靠我们自己的所作所为去决定,不能等待神灵来赋予我们。信仰将我们地精神力量激发出来,永远会给我们指引方向,让我们地眼睛更明亮,抬起头去注目远方,而不是迷失于物质的洪流。但今天的信仰不必再死死地和宗教纠缠在一处。共产主义是信仰,美德也一样可以信仰,这些信仰决定我们个人生存于世的意义。
参考书目:季羡林《佛教十六讲》、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宗教、艺术、哲学相关部分)、《佛本行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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