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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点灯放在斗底下

没有人点灯放在斗底下

作者: 大耳朵涂涂 | 来源:发表于2017-07-20 15:18 被阅读200次

    “肉眼上的失明,代之以灵性的视域,足以补偿”。

    受荷马、弥尔顿和博尔赫斯的干扰,人们往往把失明看作是另一种光明的开启,与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拉上关系。富有讽刺意味的是,《失明症漫记》中,当整个城市都失明了,社会没有开启我们期盼的“另一种光明”。社会秩序迅速垮塌,人们“下降”成为动物。

    类似于《卡拉马佐夫兄弟》,该书扉页的题记:“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见,如果你能看见,就要仔细观察”(旧约·箴言)。这是印在小说把柄处的标签。这一箴言,区分了三种视觉,或不断上升的三个阶段。

    第一,这是对克服引力“向上”的要求。人可能更习惯于能看的属性,而不习惯于仔细观察,正如人可以行走但不会依照自然属性而上升。如果你具备一种属性,你就有义务去完成。

    第二,这是对“能看却看不见和能看见却观察不仔细”的一种谴责。如同对无花果的诅咒,这是对满足于“无思”生活,不竭力向上的谴责。你所拥有“能看”的是一种债务,尤其是联系到“能听的耳,能看的眼,都是耶和华所造的”,“你的眼目也要喜悦我的道路”(旧约·箴言)。这种看、努力地看见并仔细观察就是做工。

    第三,这是对道路的指明和结果的承诺。“恒信为义的,必得生命”,那么恒信为看的,也必得澄明。上帝给你一道光,让你在这世上行走,你必走向澄明之境。

    第四,我们如何克服自身属性的引力而上升呢?如果加一个条件限制,那就是用你一切所得去换取澄明。

    第五,这种因“反复地看”形成的紧张,又恰恰省略了观察的对象。“走光明的道”,显然是要看—看见—仔细观察,从混乱中找到上帝的光。

    第六,看不仅是一种当下的显现,也是一种持久的照亮。你要看见,也就意味着持久地看见,这就是一种澄明之境的坚持和期待。

    以上,是我对小说题记的理解。联系到下面这段资料,你又会觉得这就像个反讽。

    “萨拉马戈是位激进的无神论者,他认为要是没有宗教的话,将会和平得多。但在他的小说中,萨拉马戈不断地探讨关于上帝的问题。在其晚年作品中,萨拉马戈专注于寓言式写作,比如《失明症漫记》,读者很容易从这部小说中解读出人类文明的脆弱”。

    “我看不见了”,伴随一声尖叫,混乱的生活开始。

    医生的妻子带领着一群同样无名的人,从隔离区重返家中,最后涌向教堂。“目睹”了各种混乱,包括指称的困境(“我们当中有件没有名称的东西,这东西就是我们”,“盲人们无须有名字,我只是我说话的声音,其他都无关紧要”)、道德的困境(隔离区的生活)、写作的困境(失明后没有写作,如同集中营后没有写作一样,这是对写作有效性的怀疑)、文明的困境(失明后,书没人再看也就失去意义),看似牢不可摧的文明迅速坍塌。到底是我们低估了失明的危害,还是高估了文明的可靠?

    医生的妻子是个耐性和行动的人(“耐心有益于视力”),她看清并直视了整个人类的困境(“死亡从来就是个时间问题”),没有选择回避或指责,而是忍耐和不停地行动。医生妻子的叙述,就像一团微暗的火,穿过并记录了这场混乱。有了这种穿过和记录的黑暗,便不是彻底的黑暗(彻底的黑暗无法被记录、被穿过。能够被穿过,意味着行动和方向感,意味着眼前的黑暗只是一团黑雾而不是无边无际)。

    这微暗的火,是医生的妻子的照料,是失明隔离区对秩序的回忆,是降水对城市肮脏和个人肮脏的冲洗。众神失明之下,它指引这个城市,从人类的失明中走出来。“正在想世界上还存在生活,正在问这生活是否还有他的一份”。

    只有看到生活的存在,才会有一天走到生活中来。

    失明后的语言丧失方向,只能算声音。

    于是,你看到了这样的效果:“小说的风格颇为独特:交替采用第三人称和人物独白;句子很长,有的长达半页;标点极少,人物对话不加引号,交谈者是谁难以分辨;竭力省略人物名字,用描写的称呼取而代之,如医生的妻子、戴墨镜的少女、偷车贼等”。

    在与《百年孤独》类似的语言中,我很难找到同样的阅读快感。魔幻的马尔克斯,紧紧把握着他的生活,而魔幻的萨拉马戈,把握的更像是手电筒照亮的生活。你只能看到眼前的那一点点光亮。他没有醇厚、湿漉漉的语言,有的只是压缩、节制的声音。

    “没有人点灯放在地窨子里,或是斗底下,总是放在灯台上,使进来的人看得见亮光(路加11:33)”。《失明症漫记》的控制感,恰恰让你置身黑暗中,似乎有人屏住呼吸,点亮了灯,却又放在斗底下,不让光流出来。一个句子,接着一个句子,它们只能借着一点点微弱的亮光行进,没有办法描述或照亮一个完成的世界:

    “我对我想去到哪里或是为了达到这个点我该去往哪些地方有着一个清晰的概念”,“如果一个故事已经预先定好了——就算这是可能的,而它最后的一个细节是被写下来——那么这份作品只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作。这本书在它存在之前就已经被约束在存在里了。一本书出现并进入存在。如果我在一本书成型前就逼迫它存在,那我所做的只是在妨碍一个正在被讲述的故事的自然发展。”(萨拉马戈访谈)

    一个描述混乱的寓言,读起来竟如此朴素而日常,就像父亲带着年幼的奥雷连诺,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在《失明症漫记》里没有太多的想象力,只有因果关系的系统性运用而已”,“我总是生活在一种没有戏剧化事物的生活中”。这寓言既不复杂,也不单薄,因为失明的人群是喧哗与骚动的,而未失明的人只有一个,像微暗的火。

    2014年3月11日

    2017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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