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不要被雪花城此间乐所迷惑,便寻思这里太平长乐了。
经由雪花城走上十六里,跨过那条边境长线,路旁背负着箱箧的老小就多了起来。再往后更是途有饿殍,民不聊生。
胡民的城市就建立在曾是幽泉城池的废墟上,趁着瘟疫,胡马一举东行破了两座关城,十日屠城后再行军,一度直抵中州二关。后来,仿着汉人城市的模样,他们规划出了西都这样的城市。
颖川在雪花城北,破天荒地收容了几批饿得皮包骨头的南来百姓。有些人照着酒楼旁边的树下安了家,不久就落入被赶来赶去的迷茫境地;携着家财或是有些木工本事的人还好,很快就能安置下来。
齐莉菲方一歇脚,就瞅见当中一个玉树临风、纶巾潇洒的家伙在阳光汇集处望向他们这边的正门。
她拉拉身边年轻人的袖子,年轻人的两手自然地下垂。
一路上他们并未惹上事端,惟一叫齐莉菲感到奇怪的是,年轻人冒着被她毒死的风险,也要叫她喂他饭吃。
直到此时,她才隐约觉得,这人的确生活不能自主,他的那两条手臂,也许是废掉的。
也正因此他全身破烂,惟有两袖洁如白虹。
年轻人不再故作深沉,而是叫齐莉菲先坐,一切事情由他来摆平。
“你既是齐王殿下的客人,那么,我也要尊重你一分,把你当作我的客人。客人的安危就是我的安危。”他说完就慢慢移步向那个纶巾客。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告诉齐莉菲自己的名字。而别扭如齐莉菲,也从不过问他叫什么。
柳下三笑吟吟地等着这青年下座,已备好一盘牛肉、一条草鱼。
“你备了这些好东西,是在等谁?”年轻人发话。
“就是在等您这样的人。”柳下三稍稍低头。
能叫柳下三低头的人,自然来历不小,然柳下三座前的这个人却穿着寒酸,目光也没有神采,这很奇怪。
柳下三常年受人奉承,因此奉承起人来也别有天赋,他为年轻人倒酒,倒好一杯,再备另一杯等着他。
“我不喝酒,而且这些菜我也吃不完,不如···”年轻人摇摇头。
“不如怎样,您尽管说。”柳下三微笑着,转身就冷眼向一位店员道:“这边位置的阳光实在晃眼,将东边的窗子关上。”
于是年轻人接着道:“再多叫些菜,你瞧见客栈边上那些躺倒在地上的人了吗?请他们一齐过来罢。”
在他们身后的齐莉菲感到匪夷所思,以为下一秒柳下三就要发作。
然而柳下三却当真掏了腰包,随即摆下几枚银锭,又叫了几桌菜,接着他引着很多来自别地的流浪汉都进了酒楼。
店家看着不是滋味,但柳下三却拿几两银子封了他的嘴。
谈话中止,于是年轻人邀了齐莉菲就坐,“你不要下毒,我们都有些怕你。”年轻人平静道。
齐莉菲点点头,一只手搭在一只膝盖上,望着窗外的阴凉。
她转身看向那些狼吞虎咽的流民,他们不顾鱼刺入喉,不顾面相贪婪,都争着吃最能果腹的菜。柳下三接着又要了两桌包子。
刚刚他要店员关掉窗子,现在又要求将面点在年轻人前面堆满,堆成一座小山,而他面前只有一只包子,还有一双筷子。
年轻人请齐莉菲喂他吃饭,齐莉菲无可奈何地照做,因为她也知道,既然齐王手下随便哪位刺客都有这样通天本事的话,那么无论如何,自己都得被齐王掳过去。
“先生,现在可以谈谈正事了吗?”柳下三忽而严肃起来,两道横纹趴在他额头,而且,看他眼色,他并不想让齐莉菲也听见。
“齐小姐是我的家人。”年轻人糊里糊涂冒出这样句话。
齐莉菲感到,自己身边这个青年有时连话都不会说。
柳下三道:“先生是否有意到更北边去,只有根正苗红的地方才配得上先生的本事。”
“更北边,是哪里?”年轻人咽下一口糕点。
柳下三不再说话,右肘低了下去。
许久,柳下三道:“皇城子母宫,皇帝那需要您这样的人才护卫,何况,这也是您飞黄腾达的机会。”
“飞黄腾达?你瞧向这边,这些一个个饿得面露黑光,什么时候这些人飞黄腾达了,才能轮得上我。”
“朝廷钦命,您也要违抗么?”
“放在以前,朝廷钦命的确不可能不领,但到了现在,还有什么皇帝可言?”年轻人道,“这里,已经是齐王的领地。”
他的声音隔着堆成小山的糕点发出来,显得苦涩、困顿、听不清楚。
“更何况···”年轻人讲,“我和这些流民的百姓一样,十分知足,不会再因为有更丰盛的佳肴而放弃现有的饭菜。我已受了齐王的恩情,不为他办完工作,绝不可能到海家皇帝那办事。”
“荣华富贵,加官进爵也不要?”
“不要。”
柳下三叹口气,“您何必做一个侠客呢?”
齐莉菲忽而注意到,柳下三一口东西都没吃,而风林火却在咀嚼食物。
年轻人刚要启齿,一道光贯穿了他面前的食物小山。
柳下三出剑奇快。
既然面前的刺客已为齐王办事,自己就不能再留他,即便是位不世出的青年才俊。
他刚刚要那跑堂关上窗户,就是为了将屋内光线调得昏暗一些,以便一剑行刺不被发觉或者发觉之时为时已晚。
他为年轻人摆好一座山的食物,就是为了阻挡对方视线。
他和年轻人说话,就是为了让对方分神。
而他不吃一口饭,却请风林火一口一口吃下食物,就是为了叫血液、肌肉、精神全部灌注在自己握住剑柄的手上,而对方则在消化食物,精神也不那么集中,力气也没有凝聚在手上。
这又是汇聚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一剑。
柳下三在一天内破了两次戒,动了两次杀心。
齐莉菲缓过神来时,柳下三的那柄桃木剑已被风林火握在了手上。
而柳下三面如土色,信心全无。
“传闻,柳先生能汇集所有有利条件铸成自己的胜利,想来的确不错。”风林火将木剑还给了他,“但柳先生为何执着于用木剑呢,难道的确是为了羞辱对手使的是锋利的铁器么?”
“我用木剑,也仅仅因为木剑不会像铁器一样反光,这样,出剑时就不会被剑光暴露一丝杀机,不过我昨晚就注意到了,这柄剑用得太光滑了些,竟也和铁器一样,有些反光了。”柳下三缓缓道。
“先生也是因为这才察觉我要刺你的吧。”柳下三诚恳道。
“不是。”年轻人道。
“那···是?”柳下三问。
“刚刚柳先生右肘下移,我就知道你已经在摸剑了,因此我虽在吃饭,精神却集中在你那边。”年轻人道。
两个男人互相尊重了起来,这让齐莉菲感到自己的地位有些尴尬,但是她已经被刚才的杀气吓得不轻,头发都散了,只能自顾自地饮茶。
柳下三忽而看向齐莉菲,而齐莉菲扭捏起来。柳下三大笑:“能在这种时候饮茶,姑娘也果真不是常人。”
齐莉菲微微一笑。
柳下三道:“先生既技高一筹,且是齐王的人,那么要如何处置我这么个敌人呢?”
年轻人站起身,叫柳下三为他买一件新衣服。
柳下三跟着他,杀意全无。
一件新衣,年轻人要齐莉菲为他稍微束一束腰,以防裤子落下来。
齐莉菲没有照做,而是转身背对他。
柳下三,这个三十多岁、满面光华的男人亲自为他绑了腰带。
“要松一些,柳先生也知道,我们这样的人,裤子不宜穿的太紧。”年轻人道。
柳下三为他付了账,然后目送他们消失在颍川的街巷。
“当真不杀了柳下三,这样一位天下第二的刺客与剑客?”齐莉菲怂恿道。
“倘你愿意,也早就毒杀他了罢?”年轻人问。
“我会在你握着他的剑柄时往柄上下功夫,转到他手上时他已能中到毒。”齐莉菲淡淡道。
“但···齐小姐,为什么不想帮我一把,帮我栓一栓裤呢?”
齐莉菲严肃道:“适才那手夺剑,已能证明,你这双手,比任何人都完美无缺。”
她的语气转为厌恶,“我不知道你为何这般做作,自己明明有手,却要人喂饭、穿衣。”
忽而,年轻人扬起一只手挡住她的脸:一双筋骨突出、没有一丝赘肉的修长的手。他淡淡道:“这双手,不是用来吃饭的,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让手上的肌肉生长错位,从而耽误了它的大好用途。”
齐莉菲见他将手臂重新隐入洁白的两袖,有些触动,就问道:“它的大好用途是什么?”
“反正不是用来杀人。”
她重新问道:“你为何不杀柳下三?”
“齐王委任给我的工作只是将齐小姐领回关内,而至于柳下三是谁,用什么剑,喜不喜欢花钱,为谁做事···都和我没劳什子关系,我只需要像保护家人一样保护你齐小姐就行了。”
于是,他等齐莉菲围上一层面纱,接着,准备踏上行程,而阳光则刚好照在齐莉菲白皙的腿上。
齐莉菲终于忍不住道,“你。”
年轻人看向她,瞳孔里雾气蒙蒙,又好像没有注意到齐莉菲。
“风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淡淡道:“风林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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