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啥日子?”我爸躺在炕上,仰着头问我。
“立春。”我有气无力地回答,走过来把他脖子底下的枕头抽出来,立着放在他脑袋后面,然后下死劲把他上半身抬起来,让他仰靠在枕头上。
脑袋立起来的我爸,说话声音都顺了:“那立春该吃啥?”他的话里憋着点笑意,我能听出来。
“吃啥?你说吃啥就吃啥。”我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向灶台。
“你说嘛,你说。”我爸这时候激动得就像一个堪破大人秘密的小男孩。那答案在他嘴边呼之欲出,可他就非要我说出来。
“吃春饼。”我叹了一口气,抓起盆,舀上两大勺面粉。
我爸笑了,声音震得床板子直颤悠。
“豆芽发好了?”从灶台往床上看,只能看见他的花白脑袋从枕头上方露出来,他的声音也有点嗡嗡的不甚清晰。
不过不用听得清楚,我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豆芽发好了没?鸡蛋捡回来没?饼烙得薄薄的哟,再煮一盆豆粥……
年年立春,都有如此一番对话。
我爸在“吃”上讲究,特别是立春这一顿。据他说,他第一次去我姥姥家,就是立春这天。我妈做了春饼,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饭。
我妈嫁给他之后,做春饼做到第七年,就死了。第八年,我爸自己试着做了一回。我尝了一口,那饼发酸。我姥姥说,和面的时候流眼泪,饼就是酸的。我不爱掉眼泪,所以我代替我爸做春饼。
我十三岁那年,他在矿上出了事故,砸了腰,从此就瘫了。今年我十七,伺候了他五年。
立春过了之后,就是春节了。大林说,春节过了之后,他要去北京,想带我去。
我跟我爸说,我跟大林搞对象了。我爸问我哪个大林,是胖林还是瘦林。
我们村有两家姓林的,都有个儿子。一个又高又壮,大家叫他胖林。一个又高又瘦,大家叫他瘦林。
我爸喜欢胖林,因为他出事那天,是胖林的爸爸把他救下来的。
可是我喜欢的是瘦林。他全名叫林翔,不仅瘦,而且帅。
林翔说,他去年就高中毕业了,在家也没的干,不如去北京闯荡。我跟他说,我想跟他去,可是我走了,我爸没人管。林翔说,那你爸死了你就能走了吧?我没说话。
林翔赶紧说,他不是盼着我爸死的意思,他就是得定计划。
我跟我爸提起林翔的时候,他正吃我做的春饼呢,他夸我鸡蛋摊得好,豆芽发得好,饼烙得也好。
“快赶上你妈的手艺了。”他嘴里满是鸡蛋和烙饼,一边说话一边往外喷。
我帮他从被子上捡起那些饼渣子和鸡蛋碎,他指指自己的嘴巴,让我把那些碎屑放回他嘴里。
我一转手,扔在了簸箕里。他就瞪我。
我没理他,我说我也想跟瘦林去北京。“不过我不会不管你。”我说。我知道我这话等于没说。北京在我们西边。我要是坐上火车,每往西一里地,就是把我爸往死人堆里踢了一脚。
我走得了吗?走不了。
走不了还提走的事,我这是伤他的心呢。可是我忍不住不说。这么多年了,我啥都跟我爸说。
“走你的。”他语气很豪迈,嘴角有油光。我今天放的油多。立春这顿饭,对我们爷俩比年饭还重要。
“春分,过了春分你就十八了,那时再走。”他说完就不肯再吃饼了。
林翔在正月十五就走了,走之前过来跟我打了个招呼,说站稳脚跟了就来接我。我说春分吧,不管咋样你给我来个信。他说好,就走了。
春分那天,我爸问我:“啥日子呀?”
我说:“春分。”
他说:“春分吃啥呀?”
我没心思理他。林翔一直没有信,电话也没打过一个。
春分其实也不吃啥,就是吃点野菜。我妈活着的时候,带我去我姥姥家,一路上就挖野菜。到了姥姥家,留下一半,剩下的一半带回来,跟我爸一起做菜团子吃。
我今天没心思捏菜团子,虽然野菜是前几天就挖回来的。昨天腌了点,当咸菜吃。我就跟我爸商量,今天喝粥算了,就咸菜。
我爸不肯。他把脑袋在枕头上来回晃着:“别的日子你说吃啥都行,爸不挑。春分你得让咱俩吃上菜团子。”
我舀了三勺玉米面,端着盆站在灶台前面,想掉眼泪。
“今年夏天我就高中毕业了。”我背对着我爸,跟他说。
“知道。”
“我毕业了干啥去?”我扯过装着野菜的袋子,掏了一把出来。
“接我的班,不是跟你说了吗,矿上要你去当会计,坐办公室的。”我爸从瘫了那天开始,就把这件事跟矿上给我定下了。
“我说了,我想去北京。”我撕扯着野菜,双手蹭上了春天的新泥。
“你说过了。”
“你说的,春分过了就让我去。”我才发现我把野菜的根扔在了玉米面的盆里,只好再把它们拣出来。墨绿色的菜根在黄色的面堆上,像小时候的那座矿山。那时候山上还有些树,树下还有黄色的土。春天的时候,有的树会开小花。现在没有了。
“对,我说过。”我爸的花白脑袋在枕头上静止。
“你哄我的?”
“不是。”
“那我走咯?”
“哦。”
“胡说。我走得了吗?”我把眼泪掉在了面盆里,不知道一会儿做出来的菜团子会不会是酸的。
第二年的立春,我没有再做春饼,因为唯一要吃的人,死了。丧事办完,我就去矿上上班了。
春节的时候,林翔回来了,带着他的新媳妇。据说家里是开厂的,很有钱,林翔也在那个厂里上班,管好几十人。
我给我爸上坟回来,远远看见过一回,那女的脸挺白的,我觉得没我好看。
那年的春分,我也没有做菜团子。听人说,矿上污染,地里的麦子和路边的野菜都有毒了,吃了要得癌症。这一年村里死了八个人,不知道是不是跟这个有关系。
我也不知道我爸是不是吃这些东西太多了,按说他不应该那么早就死的。我从没让他长过褥疮,没让他饿过一顿。变着花样做的那些饭,不知道是不是毒死了他。
我在矿上不是做会计。矿上说,当初和我爸不是那么说定的。我帮着记记小账,也干点体力活。矿上说,我要是男的,就可以下矿了,每月多挣好几千。我说我就一个人,多挣好几千也没用。有人就说,你给自己攒点嫁妆,以后嫁到城里去。村里污染了,生的孩子都是怪胎,别嫁到村子里。
我忽然想起,我妈得的那个病,走的时候肚子疼得她满地打滚,不知道是不是污染的缘故。
再过立春的时候,林翔又回村了。他来找我,说他工作丢了,也离婚了。我想了想,问他是不是应该反过来说。他愣了愣,没听明白。
我说:“你那差事不是你老丈人给的吗?离了婚所以工作丢了吧?”
他脸涨红了,说:“你就是恨我,我知道。”
我不知道我恨他啥。
他说你别装了,你恨我没带你去北京。
我说,是我自己去不了,恨你干啥。
他说,也是,你爸要是早两年死掉,咱俩的事就成了。
我说,林翔,我爸被砸那会,你爸不是离得最近吗,你爸咋不去救呢?
林翔愣了,说不知道,你还去北京不?要不你在矿上给我找个事吧?我也不去北京了。
我摇头。
林翔急了,那你爸被砸了,我爸还被开除了呢!你爸被砸,是你爸他妈的不听话,非要下去,我爸是小组长,就因为你爸被砸了,我爸的饭碗还砸了呢!
我说,林翔你他妈的满嘴喷粪,我爸为啥下矿?还不是因为有人在下面,他下去找人?你爸是组长,找人就该你爸去!
林翔冷笑,说那你爸活该他妈被砸。说完他就走了。
我忍着没哭,因为我要做春饼了,做春饼不能掉眼泪,不然春饼该酸了。
做完了春饼,我就给我爸端去。要是端了酸的给他,今晚上又该托梦骂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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