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林是我的语文老师。
小学四年级,第一次写作文,尚不清楚作文是个什么东西。记得是要写拔河比赛吧,写的内容已经大多记不清了,只是清清楚楚的记得郑林拿我的作文当范文在班上读。
我个子小,坐第一排。
郑林说,你们看,他的这篇作文有详有略,用词造句都大方得体,你们大家都学习一下。
其实我不知道什么叫用词什么叫造句什么叫大方得体。
农村小孩,条件比较艰苦。
从家里去学校要步行大约两公里,每天早早起床,不吃早饭赶去学校上三堂课,然后回家吃早饭。夏天吃完早饭会再带一盒便单去学校当午饭,其他季节就没有了,只能等回家吃晚饭了。
去学校的路上会经过一片阴森的树林,我胆小,总是要跟着其他同伴一起才敢走。有一次起晚了,只好一个人去上学,经过那片林子的时候心都不敢跳,屏住呼吸急匆匆的穿过。晚上回家就开始发高烧了。
妈妈迷信。拿了一只碗,从家门前那座小桥旁一边敲碗一边远远的喊我的名字,“峰伢子,回来了吗?”我躺在床上,听着妈妈的声音,觉得温暖又安详,于是也远远的回应妈妈,“回来啦。”妈妈一路喊回家,把一张热乎乎又透着丝丝凉意的脸贴在我的连上,故意惊讶的说,“呀,我家的峰伢子真的回来了呢。”然后给我紧一紧被子。我看着妈妈拿了香烛去小桥边烧了,心里踏实极了。
第二天我又早早的起床追着同伴们的脚步去学堂了。我个子小所以步子小,于是只能加快频率才能跟上小伙伴们。成年后走路快大概是这个原因吧。
郑林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对熊孩子一顿揍。对我却例外,每次看到我都笑眯眯,说我文章写得漂亮。现在我知道,小学的孩子哪有什么文章,顶多算是语句通顺没有错别字的命题作文罢了。有个小伙伴调皮去拉马尾巴,被马狠狠的一脚踢在了眼睑上,顿时鲜血直流。郑林毫不犹豫脱下自己新穿的白衬衫裹住小伙伴的眼睛,抱起来就向集市上的医院奔去,等我们十多分钟后到医院的时候,郑林还坐在医院台阶上喘气,白衬衫已经变成红衬衫了。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经常中午给我们带午饭的时候没菜可带。妈妈是个好面子的人,总是说即使自己在家吃白饭,也要整点像样子的菜给我们带去,不然别人会笑话的。所以我们的便单里面总是会有野韭菜炒鸡蛋喽、油煎的小鲫鱼或者蒸熟的腊肉喽,每次揭开饭盒,同学们总会凑过来流哈喇子:“看看你妈妈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郑林和学生家长吵架。从食堂一路吵到教室。围观了一群人,一直听着郑林急赤白脸的一直在喊,“我把老师这张皮脱掉,我可以比谁都混账。”为什么吵架,吵什么内容我都不知道,可我就觉得郑林这句话说得太震撼我的内心了。郑老师太优秀了。
我看着家里菜园子的黄瓜都长出来了,一根一根,绿油油水嫩嫩的,看着可开心了。爸爸妈妈太忙了,晚上忙完回来肯定没时间摘黄瓜了。我把所有黄瓜都摘下来,洗得干干净净,摆在一个盘子里放在桌子上,等着妈妈回来表扬我。我做完作业,放好牛回来,坐在桌子前,盯着那盘黄瓜,左等妈妈不回来,右等妈妈还是没回来。屁股一阵火辣辣的疼把我唤醒,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妈妈愤怒的声音:“黄瓜这么一点点,刚长出来,你把它们全部摘下来做什么?怎么这么会害人?”我的心里委屈极了。可是我说不出。穷人的孩子没有委屈。
郑林家条件更不好。父亲残疾,母亲瘫痪。村里几乎所有人家里都是砖瓦房的时候他家还是草房子;村里几乎所有人都盖了洋楼的时候他家还是平房。我上大学了。回家的时候路过他家,经常能看见门口晾着衣服,却很少见到郑林。听爸爸说,郑林父亲去世后,郑林夫妇不允许郑林弟弟继续住在他家了,他弟弟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家了,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上研究生回家的时候倒是见到过几次郑林,郑林已经老了,头发有些花白,和他打招呼,想聊几句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只好问一句郑老师吃饭了没有后匆匆走开。
妈妈的耳朵越来越背,说话也总是那么几句颠来倒去,有时候我会安静的听一会,有时候不耐烦我就怼她,“怎么这么啰嗦啦,少操点心行不行啊。”妈妈叹口气,不再说话,转身去厨房收拾碗筷。
前些年回家,重新走了一遍小学的那条路,小路没有了,阴森的树林已经不在了,小学已经不在了,小桥已经不在了。
郑老师已经不是那个郑老师了。
妈妈已经老了。
而我也已经老了。
我一个人,躲在村后那片几十年都还未变样的坟堆后,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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