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是生物界适应性最强的动物之一,这种小小的食肉动物无论在雪原、沙漠、森林、草地、山地、平原都能很好生存下去。狐狸之所以能很好地生存下去,是因为它们不只靠皮毛和爪牙,更靠它们的“狡猾”。它们所到之处往往鸡犬不宁,人们却很难捕获。慢慢地,狐狸就发展成了狐狸精,美丽、凶残、魅惑、狡黠、祸国殃民等等标签就贴在了它们头上。
从《山海经》到《聊斋志异》,狐狸精影子无时无处不在。曹公也没放弃这个人人感兴趣的话题,在《红楼梦》里安排了不少形形色色的“狐狸精”。
王夫人房里有狐狸精。第二十回里,王熙凤把贾环叫出来,对他说:“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你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又训斥他道:“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学里,皮不揭了你的!”王熙凤连续两次提到“狐媚子”这个词语。狐媚子是指善以媚态惑人的女子,是狐狸精的另一种说法。在这里,王熙凤指桑骂槐,表面是骂贾环,实则是骂赵姨娘。在王熙凤心中,赵姨娘是狐狸精。这是王夫人房里的一只狐狸精,明的。还有一只暗的。
第三十回写道: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在王夫人心中,金钏是狐狸精。因为金钏对宝玉说我迟早都是你的,又唆使宝玉去抓奸,这两件事都有关情色。这样向少主人建议的婢女,在男女大防的社会伦理里,通常都被称为狐狸精。
怡红院里有狐狸精。第一处,第二十回:李嬷嬷拄着拐棍,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在李嬷嬷心中,袭人是狐狸精。
第二处,第六十二回: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第六十四回:(晴雯)遂笑说道:“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竟是会拘神遣将的符咒也没有这样快。”在晴雯心里,芳官是狐狸精。
贾府里还藏有一群狐狸精。第七十七回: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在王夫人心里,唱戏的都是狐狸精,狐狸精散落在贾府各处兴风作浪。
赵姨娘是“教的你(贾环)歪心邪意”,当然更多的是给贾政吹枕边风。金钏是“(让宝玉)拿环哥儿同彩云去”、“我(宝玉)只守着你”、“(宝玉)都叫你教坏了”,不仅是有自己的私情蜜意,还挑唆宝玉去捉奸,破坏兄弟亲情。袭人是“哄的宝玉不理我”,芳官是“会拘神遣将(指宝玉)的符咒”,众戏子是“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宝玉被女子们迷惑、利用,做了很多出格事情,造成了很坏的影响。狐狸精是勾引诱惑男人的女子。贾府的狐狸精们用自己的身体、语言控制主子,使主子道德水平降低,做出不应该的事情,最终毁掉美好人生。狐狸精的核心在一个字“惑”,使人迷惑,通向一个“祸”。
除此还有,狐狸精们生得美丽。赵姨娘是妾,长相出众是无疑的。金钏是王夫人的贴身大丫头、袭人是宝玉的贴身大丫头,长相应非一般女子所能及。小戏子们的长相自然不会差。但是,仅仅是天生丽质,没有性挑逗或者说性诱惑,也不能称为狐狸精,狐狸精要“美”,更要“媚”。
简言之,狐狸精=媚+惑。“媚”是外在的,是表象;“惑”是内在的,是后果。
小说中被提及的狐狸精清一色都是女子,而且送狐狸精“雅号”给人的也清一色是女子。晴雯小说中唯一一个兼而有之的女子。要说“媚”,丫鬟中晴雯是绝对的翘楚。抄检大观园时,王善保家的说“他生的模样比别人标致些”,“两个骚眼睛”是承认晴雯的绝顶美貌,凤姐也予以了认可,“若论这些丫头总共比起来都没有晴雯生得好”。也就是说,晴雯的美带有一点风骚气质,除这些抽象说辞之外,王夫人还给予了“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具体描绘。“眉眼又有一些像你林妹妹”是说晴雯如黛玉般有清秀可人的面庞,她们都是那种狭长如线的凤眼,细长的如烟的娥眉。但晴雯体态上的“水蛇腰,削肩膀”,则比较接近凤姐的身量苗条,体格风骚。削肩膀是形容肩膀如同利刃削出来的狭窄和斜垂,弱不胜衣,显示女性化的娇柔。水蛇腰是用来比喻女子婀娜多姿的身段,行动时,细腰犹如水蛇滑行于水面般灵巧地扭动着,多少带有野性的味道。
美丽无罪,天生具一段风情也无罪,但是作为奴婢,打扮成为“妖精”就有问题了,就逾越了“美”,蜕变成了“媚”。王夫人和晴雯的第一次正式会面,晴雯因生病表现出慵懒的样子,“钗軃鬓松,衫垂带退,有春睡捧心之遗风,更增添了一种妩媚情致”。王夫人因此斥责“你天天做这些轻狂样儿给谁看,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轻狂样儿”、“浪样儿”在传统认知里都不是良家女子的样态,只与戏子、妓女之类的非良家妇女相关联。
晴雯一再被称为“妖精”。第七十四回,王夫人向凤姐等说:“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不仅王夫人这样看,婆子们也这样看,第七十七回,几个老婆子走来吩咐道:“快叫怡红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他妹妹出去。……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静些。”
晴雯对自己的“妖精”形象也是自知的。她说:“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因为上天赐予一副好容颜,因此晴雯酷好打扮,极尽所能地为自己的外貌增色,在天生丽质之下,又加以后天的十分装饰,于是取得引人注目的强烈效果。
当王夫人派人去叫她来时,晴雯是清醒的。“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妆艳饰语言轻薄者,故晴雯不敢出头,今因连日不自在,并没有十分装饰,自为无碍。”“晴雯不敢出头”,清楚表明晴雯知道自己日常性的打扮过了头,招摇惹眼,不符合妆容规范,肯定会引起王夫人的讨厌。虽然晴雯“并没有十分装饰”,但是没想到因为生病所产生的慵懒,更增添了一种妩媚情致,即便她没十分装饰,但仍然超过王夫人的标准,“自为无碍”成了误判,可见平日里晴雯的妆容有多“媚”。导致驱逐后果的原因不是“美”,而是“媚”!试想,宝玉房里的贴身丫鬟,星眼迷离,春腮蓬鬓,慵懒娇弱,行则扭腰摇髀,止则衣宽带松,王夫人、王熙凤,包括在场的其他人会想到什么?只能是,确定无疑的性引诱在那儿!虽说贾府上上下下的女子都是美容化妆的,但像晴雯这样过度打扮却是没有的。
晴雯说她没有私情密意勾引宝玉,不存在“惑”的事实。从晴雯的角度来说,是没有;但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是存在的。正如法庭断案是为了寻求“事实”,也不能得到“绝对的事实”,能得到不过是“证据的事实”。打扮的“妖精”一样,如此的“趫妆艳饰”,一幅“轻狂样儿”、“浪样儿”就在这里。
小说中交代,王夫人最嫌趫妆艳饰者,这回来抄检大观园就是为了搜寻“男女之防”的证物的,恰巧晴雯最具女性风情的样子(即“媚”态)被看到了,加之王善保家的等的“助力”,三个方面合起来构成了王夫人认定晴雯是“妖精”的主要理由。到底是哪一种妖精呢?晴雯自己说“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狐狸精”,按晴雯的理解,王夫人口中的“妖精”就是“狐狸精”,或者说,这里“妖精”专指“狐狸精”。
另外一个原因,王夫人最嫌言语轻薄者,第七十四回,王夫人回忆起了对晴雯的另一个印象,她说:“(晴雯)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晴雯又恰巧被碰到了。
王夫人和晴雯同台只有两次。晴雯一次突破王夫人一条底线。王夫人认定了晴雯是狐狸精。至于名实有多大的出入,已经不重要了。一个是荣国府的女家长,一个是这位女家长宝贝儿子房里的丫头,小说里不会有第三次碰面了。
王夫人为什么痛恨狐狸精,非撵逐不可呢?于公,王夫人是荣国府的女管家,她的职责是维护府中的秩序,排除隐患,惹是生非,搅得乌烟瘴气的势力,必须根除。所以,王夫人撵逐了小戏子。于私,王夫人还是妻子、母亲、祖母,她得保护至亲的人。王熙凤骂赵姨娘实则是替王夫人发声,是为了保护姑丈贾政。王夫人撵逐晴雯、芳官、四儿,是为了保护当下唯一的儿子宝玉。王夫人撵逐了贾兰的乳母,也只是为了保护唯一的孙子而已。
狐狸是真的有,狐狸精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最初只是个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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