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宋

作者: 北邦 | 来源:发表于2018-03-03 19:53 被阅读48次
    读宋

    这几日读蒋勋解宋词,很有心得。于生活一事心上更觉笃定许多,宋人是非常具独立人格的时代,自我意识强盛,与当下也是不遑多让,甚至于还胜了一筹。我已道不明是自何时起对宋词存了喜爱,这份情意默默于心底独自成长,每遇人言对宋词的青睐都会犹如干涸遇清泉,长势喜人。自读完蒋勋的《汉字书法之美》后,对其人其思都感神妙,看到这本时作者是蒋勋毫不犹豫地开卷。果不其然,一如既往的好。这是从他的课堂记录里整理而来的,许多话非常平实,但讲述的很动人动情,细腻婉转,使人余味泛思不已。

    自小的环境让我接触唐诗远远多过宋词,小时候对宋代最深刻的印象莫过于《射雕英雄传》里的大宋,从郭啸天与杨铁心的酒后悲叹到郭靖杨康的出处“靖康耻”这句,对这份家国忧怀是朦朦胧胧,似懂非懂。却莫名被宋人的气质深深折服,那种属于文侠的气质,人人身上都散发着,连市井的小贩都是如此。这种天下人都是同路人的感受,最让我艳羡。后来长大了,处处猥琐人人苟且的人生一点点漏出来,越漏越大,最后躲都没处躲。但越是我陷于眼下苟且时,这种埋于深心某处的宋人情怀也越悸动,如真能穿越时空,我毫不犹豫要去育出欧阳修、苏轼、王安石、柳永、宋徽宗、辛弃疾的这个梦回多次的朝代,北宋也好,南宋也罢我都想去呆一呆,沉沦一番。就如我第一次看水浒传,宋江走到哪都被人高规格接待,一提及时雨整个江湖乃至一些庙堂人物都给足了面子。那种人与人之间可以顺畅流动的气质,那个同流一种热血的世界让我怦然心动,我想大多青壮男儿看到那些都会如此吧。

    不管历史上的宋代究竟是如何的,这一点都不重要。于我它就应该如我想象的这般迷离梦幻,人都需要找到一个可寄托精神的家国,身是去不了的但心可住于其中。

    我试着用一些词句归纳我的感思,如此隔着年月我总能再次望见眼下这个自己,这个为宋人宋词感怀悸动的自己,我希望这些于我将一直可细细回味的感知。

    [颓废]

    五代词一直在镜子里看自己,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废感。到了北宋词时,它更入世,更入人的生活,有了人味烟尘,所以要比五代的颓废感少一点了。

    所以北宋词里才有诸多属于非常私人的细节描写,甚至会出现爱侣人名,其衣食小之又小的俗事。一个人的记忆对别人可能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你听某人说谁穿了一件什么颜色款式的衣服,然而你全无印象,因为那个人对他意义深刻,于你只是泛泛。

    在我看来宋词并不颓废,但我可以想见,在大唐这样一幅雄壮的画卷之后,宋的确没什么可以与之比拟的,它太大了,国大人也大,山河辽阔人才辈出,唐诗中的气象格局已经将人之大格局演至极致了。于是宋人可悲的发现自己排在其后真的是运气太背,只好换个方向走。如此舍了大入了微,从大而无形的国慢慢回到小而精微的家中,回到自己的书房笔墨,回到家人挚友身上。所以这个颓废是相对大唐而言的。

    正是宋人这种颓废,让人的自我开始发展,慢慢意识到个体的重要性和独特性,能保持自我的独特性,也能尊重别人的独特性,这是多了不起的一种人性。

    [诗无达诂]

    所有对诗的固定解读都是一场扼杀与伤害,应该给诗一个最大的释放空间,随着时间放得进我们所有身家。

    它只是一个意向,它就是一面湖镜,风起波澜,片叶沾面都是意向的变因,生命不息就能与之偕老流远,一个不停歇不定型的对话互动的关系。

    越是浅白明了的表面,越能衬托和体会背后暗涌的意向,这与绘画一道又是殊途同归的,人之意向所至,是无限接近那个终极的,这其中包涵了其最深最幻也最无尽的神秘性。我们说很多画看不懂,其实也是一种拒绝读懂的过程,很多画的题材与意向表述太过于哲学观念,那个意向与你而言是不愿去面对或触碰的,于是直觉反应是拒绝解读的。

    [人之真性情]

    追求过于伟大的题目,往往会伤害我们的真性情。文以载道,这无可厚非是一种梳理与构建人生格局的好题材。但写多了这些高高在上远远堪望的高远大事,就会从自己的个体生命中慢慢剥离出来,着眼大处皆是人所共有之普世情怀,悲天悯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去个性,求神性。如此你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内在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正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

    [自卑与自信]

    也许对以前的我来说,宋代表着中国文人的某种东西,遥不可及的清冷与萧远,有淡淡的悲情与惆怅。把那柔情似水的年华与人情都用心咏叹。能和他们扯上关系自能显得自己的格调不低。现在读来此事一览无遗,确是宋人独有的自由个性让那个时代的人与作品都熠熠生辉。至于与宋人扯点关系是否能提升格调一事,还需见仁智。我很赞同蒋勋的观点,解读宋词必须从前后左右去探寻,直扑而上只能解一味。这所谓前后左右,即时间与空间的作用。宋代在政治、军事上的积弱,使得另一种力量的苏醒,也就是一个国家形态想要维持秩序,持续发展,并非武力军事一途。于是宋代以文人之忖舌谋略,不断与强邻谈判,北宋和南宋合起来三百余年,硬是把金,辽这样的强国拖垮了,谈着谈着你就自己倒下了,这何尝不是一种了不起的能耐。这三百余年中有一段百余年的和平岁月,没有战事万事萌酥,文化与经济都有了生长的沃土。以致于后来会发生一幕幕奇观,有些奇葩,有些荒唐的哑然失笑。宋人被邻强打败了,宋人使者照旧说那这次我们赔多少多少银子之类,对方摆摆手说我们不要银子,我们要某某某的画或者书法真迹,宋朝于此的姿态是一反常态的高,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拒绝。要银子有,要文化不给。这种文化大统的自傲是宋代文人可以独立追求自我的自信源泉,是非常重要的心理环境。武事上一败涂地,文事上却高不可攀。

    [汉字的气质]

    看人作品都离不开了解其人的状态,不但这个作品无法自圆,感受得也不够深入和丰富。人与人的共性成为沟通的基础,这个共性语言只能解其一二,而这一二已基本可满足最常用之交流需求。然人之感受层出不穷,变化莫名,多数时候我们都无法关注到自己这些更为细腻入微的触动。由此,人就活得不够丰富,精神世界就会单薄。快乐有无数种快乐,悲伤一样有无数,每一个形容我们自己的词汇,都可以再精细的分出区别来。所以,蒋勋提出宋词宜逐字品读细究,汉字的文体特征很奇特,其延用的脉络是延续累积的过程,每个不同时代会赋予汉字独特的气质。每个诗人词人也会有特别倾心的那么几个字,这往往是诗词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几个字,这些字往往使创作者作为个体被凝固于某一种独特的气质中。

    读至此,结合去岁初我读蒋勋解的汉字书法,更对汉字这样一种奇特的文字形式感到由衷的自豪,也为自己自小便沉浸于这样的文体中成长而觉幸运。

    [主观与客观]

    诗词都以景带情,这是主观与客观上的巧妙切换直至融和。这就是古人所谈的境界,做人做事都讲境界,所以最后都要落回到主观上,境界这个东西就是主观的。生命中有很多短暂的霎那,让你产生诗意的情绪,看花带泪,看雨伤逝,这花或雨与往日的花雨并未不同,但只在这样的时刻你看着它们会衍生出多愁善感的情绪来。这个情绪就是我们说的诗意,诗意就像一个孩子,它需要被自己鼓励和肯定,不然稍一露头就被摁回去了。像宋代有诸多的词赋都是悲春伤秋的闲情小调,不免过于儿女情长,忸怩之态了,这么多朝代中也唯独宋人对此可谓坦荡襟怀,不以为耻,反觉品味。诗意是主观催发的,客观上一直存在这样的条件,就看人再主观上是否进入这样的境界。蒋勋说欧阳修一边做着太守,一边照样儿女情长的歌长咏短,两边都不耽误。照说一位守边关的大将,要写诗词也该写岳飞那样的《满江红》,但他不是。这也是尊重自己内心的一种客观状态,我就是这样想这样觉得,何必要假逼自己当岳飞呢。

    [病态美学]

    唐朝时人还在马上奔袭,或大漠孤烟直,感觉站的很高看的很远,到了北宋开始还跑一跑,因为有打仗,通常都打输了。打到后来就谈判,慢慢就不打了。于是就不跑了,身体开始懒下来了,人就开始向内求,求静,然后开始越来越有一点病怏怏的感觉。诗人词人大都在书房或卧室,不是香炉就是罗帐屏风。蒋勋在书中笑言:大概宋代文人都是躺着写的。这个病态就是质疑,一种怀疑精神,唐朝那般开疆拓土又如何?到头来一样守不住,世事那么较真干嘛,真的值得这么费心去做吗?这是对自我价值的追问,这是涉及哲学范畴的探讨。宋代美学中渗透着这种颓废感和慵懒感,这种小而精的美学把个人视角进行了彻底而深入的挖掘。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美学风潮。

    [白话文学]

    蒋勋认为宋代是中国白话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他特地与近代的五四运动做了比较。言道,他现在讲的白话是所谓的平话小说,是宋朝才出现的一种小说。它不是用来让人读的,而是让说书人拿来说的,所以经由不同说书人的演绎,一本小说也会有很多版本传下来。也是自此,才把中国文学分成阅读性和听觉性。

    [“行在”观念]

    从李清照到周邦彦,作为背负北宋亡国命运苟延至南宋的所谓”江南游子“,总找不到一个地方安放其灵魂,所以总在暗叹这客居的身份。骨子里一直在等某一天回到北方,回到他们的精神故土。

    这种文字里藏着深深的悲观,甚至带有一些壮怀激烈,这是南宋仅有的几处壮怀之一了,流浪的心情,失去家国苟活偷安的自疑,浸透在南宋文学的最深的那层底蕴里。美术史中讲马远、夏圭,人称马一角、夏半边,因为他们的画叫做”残山剩水“,画山水再不画完整的,只画残缺山水,这里面就含着很深沉的悲切,国破家亡这四个字是非常沉重的,我们体会不到是因为人在家中,家外有国。这个东西有的时候你感觉不出其存在的实质,但一旦失去就如落足天涯,惶惶无终日。

    南宋的词蒋勋把尾收在了辛弃疾的身上,我印象中这是个十足悲剧性的人物,因为这种悲刻在了他的文字里。但其实不然。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这里面藏着某种孤独感,同时还有一种独木擎天的豪迈,血液里流淌着侠客气息。从蒋勋的叙述里我才知辛弃疾原来如此富有,做官做了很多任,官路亨通。积攒下很多土地,是个大地主,家中养了很多侠客武人。有点梁山好汉的帮会意思,他的主战政策并未得到朝廷的落实,于是退而求其次,回到一亩三分地的梁山空间里当侠士。他有无数江湖朋友,也总爱慷慨解囊去救济那些有才情的文士,一方面是财大气粗一方面却疏财仗义,这是非常奇特的人格魅力。这其中就养出了由于现实与理想的落差导致的悲情色彩与英雄主义相融合的气质。辛弃疾的词中常有塞外风情,但他不是王维,没去过塞北。他的漠北赛马全是想象的,也许正是如此,有一种虚妄的痴情在里面。“靖康耻,犹未雪。”这类歌就是在这座封闭的侠士空间里吟唱的,这个空间是封闭的,因为世人已沉浸于姜夔糜糜之音中了。

    [却道天凉好个秋]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当人真正懂得愁滋味的时候,是不知从何说起的无语,只会说却道天凉好个秋。生命中有太多我们无法承受的重,当这些东西真的压到人身上时,是无力去释怀的。《丑奴儿》里的词儿多为白话,却与姜夔、李清照决然不同的,辛弃疾的白话口语更接近禅意,他是有内容的,不是形式上的调节,也不是耐人寻味的形式而已。

    宋词的口语化是文学史上一个重要变迁,这个尺度是很大的,是全面性的浸入整个文学空间。在这个节骨眼上,禅宗思想的传播也极大地影响了宋代的文学、美学,进而影响了整个生活方式。绘画上当时专门有一派叫禅画,如梁楷、牧溪,包括日本这一脉。画画不再是为了画画,而是为一种说法,一种生活方式。绘画本身的形式追求被减至最低,然后把领悟的余韵提到最高。禅宗有一个重要的词就是当时被提出来的,叫做“机锋”。这非常具代表性的,代表着这个时代的禅意与诗意对上眼了。重要的是这些禅意、诗意都被融入进了生活的种种细节,使得这些生活平常事做起来别有一番滋味。比如这“却道天凉好个秋”,如此直白浅薄的句子,却又似乎有什么深意,留有这样的时间与空间以回味无穷,生活之滋味可不是如此才有的吗?再如禅宗的祖师对他徒弟说:“你吃饭了没有?”,徒弟说:“吃过了”。他说:“洗碗去”。这个“洗碗去”便是一个机锋,看你是否能领悟,简单的东西常常蕴含着大道理,大多时候是人想太复杂。很多禅宗的庙里都刻着“吃茶去”,这也是祖师很出名的一个机锋典故。意在点破,这种从简单中领悟的机锋便是一种很重要的审美情趣。平淡无奇,却耐人寻味,做有心之人,处处有机锋。从众多繁复的知识事理或人情智慧中脱离出来,回到简单明了的生活现实里来。这便是宋代禅宗的智慧。

    禅宗的这种智趣带动了整个宋代的白话文学,禅师们觉得一切文字语言都在趋于某种故意的造作,弄得人越来越搞不懂就变得高深莫测。于是禅宗的意义就在于将其破去。读书为的是追求真理,不是为了制造重重迷雾,使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的人也云里雾里。最后离真理越来越远了。有时我们认知的那些知识是一种障碍,它妨碍了不识字的人去理解它们,而禅宗就是要把知识的高不可攀打掉,把它丢回生活里去,的确任何哲理思考都应该能在生活里体会出来。

    一个诗人会感叹少年人“为赋新词强说愁”到中年沧桑沦陷时“天凉好个秋”的无奈。有些东西不是用语言可以说得清的,知道了生命是如何变化之后,你会觉得如此顺手拈来的平白之语就是现实的状况,一切华丽或悲切的词句都无法言尽你怀念的美好与无尽的遗憾。

    [人生三重境]

    书中一再引用了王国维举列的人生三重境,这最后一重境界就是辛弃疾的「青玉案」,这是王国维最爱的一首词。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一个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人对自我的觉醒,是对孤独的感知,站的高看得远,望的是自己的过去也是未来,之所以是天涯,就在于人不在那处了,你才能看得清原貌。

    第二境是柳永的: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这是在讲人的痴迷,人必须得经历这个阶段,只有过痴迷与执着,方知人的情深似海,才知道人心有多大多深,多疯狂。

    人生来就要寻找一些东西,这个东西是什么其实不重要,因为人人都不同,时时亦不同。但这个寻找的过程最终产生了意义,这个过程是在反复的,不断的怀疑与重建。辛弃疾有他坚持与痴迷的东西,有他追逐执迷不悔的东西。他的这种热情如烛火燃尽泪始干的决绝,让他写出“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句子,千百次确认又怀疑,等来一个蓦然回首的灯火阑珊处。这个妙处恰恰是这个蓦然回首,生命的最高意义在于偶然性,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是不可避免的唯一。这种刹那瞬间的偶然性有生命的最终极秘密,即生命的意义不是刻意可求得的,它需要你千百度的确认,这是个累积的过程,没有这个累积就无法发生这个蓦然回首,你回再多次首也无用。

    北邦 于狗年本命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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