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片给人的印象通常是这样的:讲一小段故事 - 唱一首歌 - 再讲一小段故事 - 另一个人唱一首歌 - 终于出大事了 - 没关系,在一首压轴歌曲里,解决掉所有矛盾 - 剧终。
“我喜欢看歌舞片”,听上去总像是一个很奇怪的表达,它不像“我喜欢喜剧片”“喜欢悬疑”“喜欢追剧”那样来得自然。因为歌舞片不像是真正的电影,结局都太明确,叙事会被歌舞弱化,中间跟突然插播十段音乐广告似的,用三四分钟重复一句话的信息量;歌舞片的出现是用来逃开现实世界的,所以永远指向爱情或事业丰收:世界很美好,天天奋斗很开心,再大的困难也不怕——如果不是对赏心悦目的歌舞本身有什么特别的研究和钟爱,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何苦呢,放轻松还不如看演唱会。
去看歌舞片,要么是观众接受过这种艺术形式的传统熏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要么各方面都拍得非常出色,让人产生了“感觉好美好啊,好让人憧憬啊”之类的愉悦感,要么是跟风看看经典,基本上,没有太多复杂的理由。
这上面说的,全是偏见,在歌舞片的世界里出现了《歌厅》之后。
1973 年,《教父》获得当年的奥斯卡最佳影片奖,此后成为传奇。但它不是当晚真正的赢家,最佳导演奖(弗朗西斯·科波拉)未被提名、最佳剪辑奖意外落空,计划拥有的荣誉几乎全部被《歌厅》获得。《歌厅》获得了 8 项重要奖项,最佳影片输给《教父》——是场意外,当时人们甚至对此感到分外惊讶。
《歌厅》厉害的地方在于它的创新能力。
它不是那样的歌舞片。它不歌颂美好,每一首歌却都透着对现实的深刻讽喻,让人不寒而栗。故事发生在 20 世纪 30 年代的柏林,两个场景:歌厅里,一切只与享乐和酒色有关;歌厅外,纳粹的势力暗自涌动。两者看上去毫无交集,其实却是各自的写照。犹太人、有钱人、穷光蛋、同性恋、双性恋、德国人、英国人、纳粹……形形色色的角色,复杂的关系和线索,便是这部“战前浮世绘”。
作为影史留名的电影,《歌厅》的经典程度一直是末位的样子,不像《音乐之声》《雨中曲》那么“必看”,但它更像是一个接头暗号:如果你认《歌厅》,那么你就见过真正的好电影是什么样子的。谁也无法否认,《歌厅》与《教父》有着相当的深度。跟《歌厅》的大导演鲍勃·福斯比起来,1937 年的弗朗西斯·科波拉只是个青涩的小后生。讲起爱和人性这样的主题,鲍勃·福斯的《歌厅》更能让人学一手。
电影首先讲的是爱的禁忌。
追逐名利的歌厅女可以和踏实教书的剑桥男在一起吗?美国歌厅女郎莎利·鲍尔斯和英国教师布莱恩·罗伯斯同住柏林的一家公寓,莎利奉行享乐主义,在《歌厅》一曲中表达了“即便因酗酒和嗑药致死也在所不惜”生活信念;布莱恩却肯每天靠教人英语赚 3 马克为生,最让他最快乐的不过是呆在剑桥一间小屋子里专心读书。两人深爱,并打算奉子成婚,女方深知自己无法离开酒色金钱的本性,后来又打掉孩子,决定分手。
异性恋可以和双性恋在一起吗?莎莉跟布莱恩上床之后,又看上了富豪男爵麦克斯,三个人居然走到了一起,产生了一种奇怪又自然的关系:她和布莱恩睡觉的时候,他在一旁坐着;她和麦克斯跳舞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着。这是两个双性恋和一个异性恋发生的三角恋故事。那是 1973 年的电影。
穷光蛋可以和有钱人在一起吗?布莱恩的学生弗里兹·温德尔爱上了一起来学英语的富贵人家千金娜塔丽娅·兰道尔,弗里兹多次求爱无果,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出身问题,怕是因为自己太穷了吧?后来他才知道对方也爱着他,一直不答应和他结婚只有一点,女方是犹太人,怕连累对方。弗里兹最后为了爱情,公开了自己苦心隐瞒了多年的犹太人身份,两人终成眷属。
比爱的禁忌更复杂的,是关于人性的阴暗处。任性又美好的爱情之外,电影记录着可怕而真实的另一面。纳粹把人类的主题交给了恐惧,对爱情的幻想或成泡影,人们将告别可以忘掉烦恼的享乐生活,必须直面死亡。
纳粹是怎样开始的?如果说《白丝带》讲述了纳粹的童年,《歌厅》讲述的就是纳粹的青春——在影片中,人们把犹太人和银行家勾结的谣言登在报纸上,无知的民众纷纷听信,毫不怀疑。里面有一首歌叫《明天将属于我》(Tomorrow Belongs to Me),前段在描写世间各种美妙的场景,如“菩提树的枝桠上长满了绿叶”,“摇篮里的婴儿闭上了双眼”,随后话锋一转:“但是在某个角落,荣誉在等待我们,明天属于我们。”民众们显然被歌声的优美所打动,却意识不到背后隐含的危机,都跟着唱了起来。不问世事的歌厅便是盲目群众的典型代表,在享乐的背景下,纳粹有机可乘。影片开头,镜头对准了观众席上人们欣喜的表情,似乎没有意识到危机的来临。影片末尾,在舞台金属布景的反射下,我们却看到了观众席上多了身穿纳粹军装的士兵——邪恶终于入侵,这座城市依然浑然不觉。
歌厅虽然代表了浅薄和浮华,但是影片借歌厅的歌舞表演所表达却是赤裸裸的现实。有几场戏(其中的歌舞片段)很值得反复看,尤其是《如果你能看见她》(If You Could See Her),它用滑稽的方式将人与大猩猩的爱情比喻为犹太人与其它种族之间的爱情,在影片中暗示犹太人已经面临的残酷处境。舞台站着一个小丑般打扮的男人,他开口演唱,解释自己为什么喜欢一位姑娘——“如果你像我一样了解她,你会改变自己的看法”;一段演唱过后,身边站着的一位背过身去、罩着披风的“女性”转过身来,原来是一只人扮演的大猩猩,底下的观众哄然大笑;但是演出继续,“小丑男人”对着这位大猩猩表现出倾慕之情,继续重复它的唱段:“如果你能像我那样看她,你就不会觉得奇怪;如果你能像我那样了解她,你也会像我一样爱上她”……这时的歌厅之外,犹太人即将遭难。《歌厅》里每一处歌舞表演都是《歌厅》本身要讲述的故事的后台和注解,它与情节本身隔离,大多由歌厅女郎莎莉·鲍尔斯(丽莎·明奈利饰)和一个完全不参与整个故事情节的歌厅小丑(乔尔·格雷)完成,但它让真相更加直白。
《歌厅》的 30 年后,《芝加哥》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奖。二者非常相似,首先都不是欢天喜地联欢晚会那一卦的歌舞片,是现实题材,《芝加哥》也极具讽刺意味,讽刺的是法制、媒体和大众,这是两个囚犯为了获得曝光如何争名逐利的故事;《芝加哥》就是《歌厅》的导演鲍勃·福斯 1975 年在百老汇创作的音乐剧;两部的曲作者都是约翰·肯德尔,风格也些许类似。如果无法理解歌舞片,《歌厅》和《芝加哥》会告诉你这种类型是如何讲故事的。
这部电影的主演丽莎·明奈利的母亲是朱迪·加兰,父亲是文森特·明奈利。母亲朱迪·加兰主演过著名的《绿野仙踪》,父亲曾因执导《琪琪》(也叫《金粉世界》)获奖。她的表演一流,并且比她父母都幸运,因为就歌舞电影来说,《歌厅》更是一座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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