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畜》 第四章

作者: 鱼林 | 来源:发表于2024-04-27 21:33 被阅读0次

    四章·大雪

          章离在窗边目光呆滞地望向远方。大雪飘落,给大地铺上了薄薄的一层洁白。那人依旧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手中还是高分的试卷。与先前不同的,他身边的朋友逐渐多了起来。

          “同样是休学养病,你还比我多花了两个星期,状态却越来越好,看来真是我错了。”

          章离自嘲般地撩了撩刘海,打开窗户,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消散。

          “错就错吧,干什么都得有始有终。”

          十二月初的夜间分外寒冷,北风呼啸,正常人不裹上几层棉衣出不了门。临近放学,他目不转睛盯着墙上的钟,呼吸因紧张而急促起来。下课铃响时他浑身一颤,愣愣地等到老师离开教室后同学们纷纷站起才开始整理书包,匆匆走出教室。刚离开教学楼,忽从旁边树下如鬼魅般窜出个比他低一年级的姑娘,留有黑发及肩,双手插兜,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拦住了去路。

          “怎么了,你找我有事吗?”

          “章离,你愣着干嘛!”贾玉秀粗犷的声音在耳边炸开,背后被狠狠推了一把。她堵在门前,伸出莲藕般的胖指冲那姑娘怒道,“汪倩凤,你讨打是吧?”

          “贾玉秀!”班主任突然从他们身后走出,“你来一趟。”

          麻烦解除,他瞥了眼那姑娘,她紧咬牙关,死死地瞪着他,他什么都不好说。余光瞧见那人一瘸一拐,依旧独来独往,也就再顾不得眼前事,赶忙加快脚步紧随其后离开学校,出校门后立刻换了条近道,埋伏在那人回家所必经的一家人院外。他皮肤被冻得通红,手背上早已愈合的伤口又传来些许刺痛,不知是否为心理因素。他若有所思地抚摸着缠在手上的绷带,看了看表,又望向远方,在路灯照射下已能依稀辨出土道上缓缓走来的身影。

          他极为谨慎地翻进人家院里,找到被拴在窝前的那只花狗。花狗被惊动后先是十分惊恐地吠了几声,浑身不住地颤抖,等认清是他后便乖巧地趴到地上,任他抚摸。

          “乖狗狗,好狗狗,真是听话的胆小鬼。”他边说边侧耳听着屋里的动静。

          “爸,妈,这次我期中考砸了,将近倒数······”

          “没关系的悦茹,分数名次什么的都不重要,你努力了就行。”

          “那你们还会带我去游乐园玩?”

          “当然,考完试总归得放松下嘛,学是学,玩是玩。”

          “还游乐园呢,”他喃喃道,心中涌起一阵不知是嫉妒还是怨恨的酸楚,指尖不自觉地戳着花狗的喉咙,“为什么啊,凭什么啊······”

          又过了会儿,那人影据他已不出几十米,屋内动静也逐渐小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装满清水的密封试管与注射器,犹豫后将手中所有的药片都倒了进去不断晃动,待其充分溶解后将针头插入吸出满满一管的溶液,双指在花狗后脖颈上撩开毛发。

          “抱歉了,你谁都怨不得。”

          “到此为止吧!”

          怒吼犹如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章离猛地回头,撞见我,王老师和村主任从旁边废墟后站起,将他包围。陆小雄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手举着一直在录像的手机。

          “搞什么?”邵悦茹推开门走出,看到院中这副场景大惊失色。

          “邵悦茹,你先回去,把门锁好别出来!”我说。

          “你们这么多人想干什么!”邵父从他身后走出怒道。

          “老邵有人正要毒你家的狗,我已经报警了,安全起见你们暂时先躲在屋中!”村主任喊道。

          他们见状再没说什么,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透过窗户向外窥。

          章离愣在原地,目瞪口呆,眼中的惊愕过了好久才转换成无奈的自嘲与疲惫。

          “真是天要亡我,我输了。”他松开手任针管落地,“但我很好奇,你们怎么知道是我干的?”

          与陆小雄对视一眼,我走上前,注视着他的眼睛开始解释。

          “自从贾玉秀的狗被毒死后,我便怀疑这些疑点重重的诡事是人为的投毒案,为嫁祸于我,令我难堪。开学后我四处走访调查,得知两家猫狗在发疯前并无异常,因而确定了自己的想法。那么经分析后就此引出三个问题:谁有机会获取毒物?谁有机会给狗投毒?谁有作案动机?以此三个问题为出发点调查,再经过一系列的分析与排除,我得出你符合两个条件,有条件投毒,并且有作案动机。有一点曾令我不解,你到底是怎么得到毒物的?据我分析能使那些猫狗在中毒后出现此等症状的药物无非就是氰化物或大量精神类药物,二者都难以被学生获取到。就在此时,我得到了最为关键的信息:十多年前的贩毒案。”

          章离平静的眼中闪过几分惊愕,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陆小雄。

          “章离,”我说,“之前秦解放在值日后有提过,你父亲是长途司机吧?而那起贩毒案中能接触到药贩子的人,就是一些长途司机,且现在仍有少数药贩子在山城周围游荡。所以我做了个假设,会不会是你无意间从父亲那里得知了他们的联系方式,自己去找到了他们?”

          “这个假设挺大胆的。”他笑了笑。

          “确实,但万一这是真的,你就有最大嫌疑。”我说,“可惜还没等我开始求证,就托你的福,差点被大黄狗咬死,在家躺了一个月。”

          那晚我昏倒前确实听见脚步声了,是上山采蘑菇的村主任闻声赶来用刀砍死他家的疯狗才救我一命,为我叫了救护车还报了警。现在想来真是后怕,如果当时村主任不在山上或晚到一步,我真的会死在那个恐怖的崖下。

          “周末陆小雄到医院来看我,并告诉我你在大课间时试图将什么东西塞到我抽屉洞里,由此我加重了对你的怀疑。后来派出所有人来告诉村主任,经检验他家大黄尸体的血液内含有大量的安他非命成分。安他非命,是一种强力兴奋剂,可用作处方药来减缓疲劳,也可滥用作毒品,那就有了个新的名字:冰毒。”

          我瞥了眼掉在地上的针管。

          “回到学校后,我试图找出能证明你是凶手的证据,怎想到你行事谨慎,几乎从不露出马脚。无奈之下,我身边这位陆小雄突然跑来告诉我他发现三次作案时间并非毫无关联。李鸿春的猫是于三月五日被下毒,贾玉秀的狗是于六月五日被下毒,曹子晶的狗是于九月七日被下毒。这三个日期分别正好是二十四节气中惊蛰,芒种,白露三个节气的节令日,而这三个节气又恰好互相隔着五个节气,由此推算出你下次的作案时间为大雪节令日,也就是今天,十二月七号。至于你要毒谁家的动物,就牵扯到另一件事了。章离,你能把手背上的绷带拆下给我们看看吗?”

          章离无奈地抽了抽嘴,握住绷带一头解开,露出手背上狰狞的伤口,是活生生缺掉一块肉后缝了针又再生的新皮。

          “有人告诉我一年前李鸿春,贾玉秀,曹子晶,以及现在屋里这位邵悦茹曾联合陷害了我们班的一个男生,让他的手被曹家大黄狗生生咬下一块肉。想到你手上总缠着绷带,我推测那个被咬的男生就是你。李,贾,曹家的狗都被毒完了,接下来就仅剩邵悦茹家的花狗,而她家又正好在我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是啊,当时我真的又惊又喜,天下怎能有如此巧的事?似乎老天真曾想帮我似的。九月时我料到你可能会为避开李家而路过曹家,本以为只是猜想,谁知你竟真的那么做了。”章离苦笑道,“真令我不好说。”

          这时,那个土道上的人影也走到我们面前,是汪倩凤。

          “谢谢,你帮我们太多了。”陆小雄低声对她说。

          “所以你们就策划了这样一场孤注一掷的局来抓我?”他问,“万一失败了呢?”

          “我还留有后手。”我说,“两周前我说服了姜秋生替我去你家搜集线索,找到了你藏在床下的安他非命药片与注射器,密封管等各种工具,并拍照取了证。”

          “姜秋生!”章离眼中除无奈外第一次有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他是我能联系到唯一可以进你家的人。”我说。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章离无助地说。

          “他之所以会同意帮我的忙,是因为他根本不信你会做出买毒杀狗的事,要证明给我看你是无辜的!”

          章离恢复平静,无奈的苦笑取代失落。

          “算了。”他说,“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对,我错了,我承认。”

          “章离······”王老师似乎想说几句宽慰的话,被我拦下。

          “既然如此,章离,”我说,“跟我们讲讲你的故事吧。”

          “没什么故事,只有活该的报应。你们也知道我爹是长途司机,一年回不了几趟家,我从小能与他相处的时间很少,因此格外地重视他,很怕让他失望。但随着学习压力上去,我的恐惧也逐渐成了事实。”

          时间回到将近三年前的元旦,章父回到家中,与妻子父母在门外畅聊,章离坐在书桌前一边搜资料一边发愁地订正着试卷。父亲敲门得到许可后进来,坐在他床角。

          “小梨,我听说你最近成绩有滑坡?给我看看行么?”

          他将手中那张只考了六十五分的数学卷子递给他,双手紧攥在一起,不敢面对父亲的目光。章父翻看着卷纸,一道道仔细分析,又从他手中接过几张同样不理想的试卷,轻轻皱了下眉,他更加紧张。

          “这些题上课都有讲吗?”

          “有,但是······”

          “那就得认真听。”父亲说,“你尽力了还是差,那没人怪你。如果能做好却不做好,受损的人只会是你。”

          父亲握住他的双手,将他抱在怀里。

          “你都快升高中了,要多生生心了,我们相信你能行。”

          两年前的春节,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父亲的脸色却比之前难看不少,他也更加紧张。

          “上次跟你讲的话你记住了么?”章父严肃地拿起几张试卷。

          “记住了,但······”

          “那就应该去做!”章父指着他桌上的折纸与漫画书,“现在竞争这么激烈,你不好好读书,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爸,我没办法啊!现在升了初三,学业更难,我真的做不到啊!”章离哽咽道,“我平时都不玩这些,也就放假弄弄啊!”

          “别人怎么就做到了呢?”

          “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怎么跟你没关系?”章父焦急地说,“你要考高分,比别人都好,才能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那样你才有出路啊!你晓不晓得?”

          “我就想好好活着!”

          啪!一记耳光打在章离脸上,他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

          “我和你妈天天在外打工挣钱供你读书,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你对得起谁啊!读书就是你唯一的活路,不读书你就死路一条!只能干最苦最累的工作,任人差遣,那样你怎么办!你让我们怎么办!”

          “我不会那样的!”章离哭道。

          “你懂个屁!”

          父亲摔门而去。深夜章离起床去洗手间,偶然透过窗户看见父亲坐在院内抽烟,一根接一根,神情憔悴。次日晚,他坐在后院沉思许久,将火柴扔进了装满漫画书与折纸艺品的铁盆。

          此后的数月里,章离放弃了所有课外活动与休闲时间,甚至时常废寝忘食,将身心全数投入到学习中。艰苦换来了成果,他的考试分数在升了高中后直线上升,名次也不断拔高。当他再次将卷纸交给父亲时,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他满意且欣慰的神情。

          “你真是个好孩子,悬崖勒马,知错就改,难得。”父亲转身从包里拿出一套漫画全集,“给你买的。”

          “谢谢爸爸,“他顿了顿,”但我不能让这些东西拖了我的脚步。”

          那套漫画静静地摆在他床头至今。

          章离的成绩终于稳在全班第三或第二的位置,但他反而更加焦虑。

          “章离,你又在复习?”姜秋生蹲到他身旁,“这不刚考完所有科目吗,你不放松一下?”

          “一刻都不能松懈!我决不能和马耀祖一样当万年老二!”

          “你想超过江自成?哎呦,犯不着啊!他哪位啊,你跟他比个什么劲儿,就为象征性地考个第一吗?跟自己比才有劲儿呢!”

          “秋生,这是与人竞争的时代!我是在跟自己比,满分才是我的目标!老江······他迟早会在我面前抬不起头。”

          “敢情你上学校来找敌人了是吧?”姜秋生笑道。

          他没回答。

          “王老师,这次我几科成绩的总分是全班第几?”

          “章离,排名不重要,你能考到这么好的成绩已经非常优秀了。你是全班第二,与年级最高分仅差四五分,很不错。”

          “第一名是不是江自成?”

          “是他,你们都很优秀的。”

          章离谢过老师后浑浑噩噩地走出办公室,靠在墙上愣了一整个大课间。他看着坐在位子上发呆的我,眼神中的不解逐渐被怨恨所替代。问题困扰,他想不通,从书包里拿出美工刀狠狠刺在自己腿上。血涌出来,如同当时的火光一样刺眼。

          他又忍不住在课上睡着,数学老师将他请到教室后头清醒清醒。他忘了自己昨夜有没有睡着,反正都差不多。他已经连续好久不吃早饭,饿得头昏眼花,头如啄米般一点一点,眼前逐渐看不清任何东西,终于栽倒在地。耳旁响起同学老师的惊呼,他不管,他只知道自己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下了。

          章离在家躺了两周才勉强恢复一点,就急不可待地跑回去上学,迎接他的只有两周来堆积如山的试卷与习题,换来了更糟的状态。成绩急速下滑,再也没达到他曾勉强保持的高度,他时刻感到天旋地转,自己一年来的努力全白费了。到头来在山头上争第一的还是那几个人,他依旧待在自己的泥潭中。

          “你太极端了,这是心理疾病,得治啊!”姜秋生总是如此劝他。

          他浑浑噩噩,彻底放弃了希望,每天就坐在位子上盼死。父亲经常请假回来看他,母亲每天都会尝试与他交流,祖父母总是从集市上给他带小物件回来,这一切一切都无不在加重着他的绝望与负罪感。

          深夜里,他听见父母在门外发愁。

          “小梨以后可怎么办呐,他不会一直这样沮丧下去吧?”

          “唉,我真不该吼他,逼他的。我怎能想到他会跳极端呢!”父亲从桌前站起,沉重地叹着气,“真是造了孽了,先是行情不好,现在儿子又成了这样!报应啊!早些年行情好,我还常能回来家里来陪陪他。现在,唉!不提了。物价上涨,买咖啡茶包的钱都能顶我好几顿饭,效果还差,当初真让村口老谢头给我多带些药来!”

          “你讲什么,那是犯法的!难道你还想被罚款吗?”

          他面无表情地记下了谈话内容。

          “你到底怎么做到次次全班第一的?”他终于忍不住亲自来问我。

          “啊?我,我也没刻意,就,自自然然地考到那个成绩。”

          他张了张嘴,沙哑的喉咙再发不出一个字。

          课间他趴在座位上休息,几个女生大吵大嚷着冲进教室,撞歪了他的桌子。他猛地惊醒,只感到头痛欲裂,情绪爆发,冲着领头那人破口大骂。

          “册那,你们死鱼眼睛让狗吃了!没看见我在睡觉吗!”

          “神经,你干什么吼女生!”李鸿春露出两颗大牙骂道。

          “就你龟儿还敢吼人?你真以为自己几斤几两,老来噻的是吧!实话告儿你吧,你的成绩就是睡没的。”贾玉秀嘲讽道。

          “你敢······”

          “章离,你猜猜为什么江自成一直是第一?”曹子晶淡淡地说,“因为人家身体好,不睡觉也不生病呗!”

          那些女生哈哈大笑起来,他二话不说上前扇了贾玉秀一耳光,又一脚将她踹到地上后迅速逃离现场,在厕所里度过整个课间,直到晚自习铃响时才回到教室。回家路上他沾沾自喜,终于是出了口恶气。身后书包突然被人扯了扯,转头看见个女生扭扭捏捏地站在他身后。她带着口罩和眼镜,扎着两个羊角辫,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孔。

          “你是一班的章离吗?”

          “我是,怎么了?”

          “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那女生羞涩地问,“我父母有事不能来接我放学,可否请你顺路送我回家?我知道咱们是顺路的。”

          “嗐,多大点事,当然可以。”

          那女生路上一言不发,他没在意,心情比往常舒畅不少。他早就看不惯那些个欺软怕硬的女生,尤其是曹子晶,她凭哪点能当上班长?就凭她爹是村主任。想到这里,他又感到一阵愤恨,终止了思绪。那女生在田边路口玉米地前换了条路,并没走东边的大道,而是选择了西边靠近山野的土路。

          “这路还真是格外的阴森,难怪你要人陪着走呢。”他看着在夜幕下形如鬼魅般的大山说道。

          他再回头时,那女生竟已没了踪影。

          “诶,你人呢?同学!”他呼喊道,“坏了,不会出事儿了吧?”

          就在此时,他听见野地草丛中传来一阵响动,虽然心里犯怵,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可谁知刚靠近就从高草间窜出一条大狗,身披黑布狂吠着扑向他。他顿时吓得拔腿就跑,惨叫连连,却还是被那狗逮到从手背上咬下一大块肉,鲜血直流,当场昏倒在地。次日在医院床上醒来,父母叫他回忆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来说去也只有那几句,连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撞了鬼。直到日后重返校园,他迷茫地坐在厕所隔间里出神。忽然听见外面响起几个分外熟悉的女声,他意识到自己跑错了厕所,尴尬之余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注意力却被她们的谈话内容所吸引。

          “简直了,那小子竟还以为是自己撞了鬼!该说他什么好呢?”

          “愚蠢至极。”

          是贾玉秀和李鸿春。

          “我倒担心他会不会认出咬他的是我家大黄,”是曹子晶,“如果这事儿败露,别说我,我爹也会有麻烦。”

          “怕的话你一开始就干脆别参与计划嘛。没事儿,当时咱们都把你家大黄里三层外三层地给裹严实了,他绝对认不出来。即使认出来了又怎样?反正你爹是村主任,他奈何不了咱半分!”

          “他人还怪好的,竟然那么顺当地答应帮我,可惜。”

          章离瞪大双眼,是当晚那个女生的声音!他悄悄地爬到门缝前窥探,看到三人身边还站着个陌生的女生,她梳着马尾,没带口罩,也没戴眼镜,不仔细分辨还真是难将她现在的脸与那晚的模样联系起来。

          “邵悦茹,”贾玉秀不满道,“你怎么还同情他呢?”

          “他打女生,罪有应得嘛。”李鸿春说。

          “这不是男生女生的问题······”

          “好了都别吵,反正我看这事儿太悬,以后肯定不参与了。”曹子晶说。

          人声渐远后,章离坐回马桶盖上,一动不动地呆了整个课间。

          寒假里,他以去找姜秋生为借口离家,手中紧握几沓钞票,来到村后老谢头的小卖部前。老谢头年过半百,红鼻子上生满肉瘤,头顶稀疏地贴着几撮白发,没事就老爱靠在藤椅上听京剧,此时正怀抱一瓶小酒醉得不省人事。章离坐在旁边石头上静等了约半个时辰,老谢头才迷迷糊糊地醒来,一张缺牙的嘴臭气熏天,揉开眼角旁的糊糊,勉强看清面前站了个人。

          “买点儿呗!辣条,巧克力,漫画卡片。”老谢头笑道。

          “给我点猪肉。”他说。

          “啥?”对方眨了眨眼,“我这儿不卖肉,要买去菜街。”

          “别装傻了。”他将一叠红红的纸币排在玻璃台前。

          老谢头的一双鼠眼顿时瞪得比灯泡大,将钱捧在手里数了又数,惊奇地看着章离,喜笑颜开。

          “你怎么······是老章让你来买的?”

          “甭管。”章离又拿出两沓钱扔给他,“有多少给多少,钱尽管提。”

          “你偷的钱?”

          “压岁钱。”

          老谢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仔细端详着章离,咧嘴一笑。

          “好,好啊······行啊!嘿呀!真是天降福星了!正好最近风口紧,就当是清仓大甩卖,没了包袱我也好跑路。那就‘埋地雷’?”

          “行。”

          当日黄昏,章离在约定地点拿到了几瓶安他非命处方药。两天后老谢头就卷席铺盖走了人,从此再不见踪影。

          开学后他主动找到李鸿春和贾玉秀,赔了笑脸。

          “之前对你们无礼,真是抱歉,我果然倒霉了。”

          “看吧,这就叫因果报应总有时。”贾玉秀得意道。

          “真是,真是。”他说,“既然如此,咱们就一笑泯恩仇吧。”

          “你想和解?”李鸿春问。

          “那可不?多一个朋友多一份力量嘛。”

          “讲得好!”贾玉秀笑道,“那就从此往事不再提!”

          一切准备就绪。

          他躲在阴暗角落里,看着缩在阳光下的我,很久没如此愉悦过了。

          章离完成自述后,除我与陆小雄外的那三人脸上皆只剩震惊。

          “我不明白,”汪倩凤问他,“这一切的一切跟江自成有什么关系,你要害也不该害他啊!难道就因为他一直占着全班第一的位置?”

          “名次对我很重要。我努力那么久,就想象征性地考个第一名,哪怕仅是个念想也好,考给我爸妈看。”

          “恐怕不是吧?”我低沉地说,“你嫁祸于我,是因为在这整件事中你能真正伤害到的人仅有我,你在泄愤无辜。”

          “是啊。”章离仰头苦笑道,“你内心敏感脆弱,极在意他人的评价,心慈手软,嘴巴又笨,栽赃嫁祸这种事落到你头上再合适不过。我本想的是四件毒狗案下来你肯定会陷入百口莫辩的绝境,像我一样受情绪影响而成绩一落千丈,甚至最好能自杀。但没想到我的行为反而推动你将自己的内心磨练得更强大。”

          “你是个可悲的人。”我平静地说,“你的偏执与极端造就了你的今天。”

          “我并非天生如此,不过没关系,已经不重要了。”

          不等我们反应,章离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根注射器狠狠地扎在了自己血管里!突然,我身边的陆小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他跟前,一掌将针管拍飞,又立刻将章离的双手紧紧钳住。

          “逃避永远不是解决方案。”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远处响起警笛声,章离面无表情地看着夜空中的星光,嘴角动了动,哭笑不得。

          因为此事可能牵扯到一起贩毒案的线索,我们全被拉去了警局录口供。村主任郁闷地盯着天花板,直到汪倩凤从审讯室内走出。

          “小姑娘,”他说,“真是太对不住你们了。子不教父之过,是我的疏忽导致曹子晶犯下这么多错误,对你们都造成了如此大的伤害,我吸取教训,检讨自己,深刻反思。”

          汪倩凤没说话,只是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走到坐在长凳上的我和王老师面前。

          “汪倩凤!”我站起来。

          “真是太感谢你了。”她苦涩地淡淡一笑,“若不是你把事情闹大,学校里这些阴暗的事就可能永远被藏在角落中,等人去遗忘。”

          “我该谢谢你才对。”我说,“你帮我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心理,对吧?你看到我也为被李,贾等人所冤枉。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善恶终有报,邪不压正。”

          “不一定。”汪倩凤说罢,缓缓离去。

          墙上钟表的时针已过零点,派出所走廊中依旧人来人往。王老师在我身旁打电话向校领导反馈霸凌事件,对方态度却并不甚好。闲得无聊,我继续发呆,看着天花板上吊灯旁围了好几只乱撞的飞蛾,有的掉到地上,立刻被踩成碎片。虽说案子结了,心中却总还觉得有什么欠缺。章离被钳住时的表情与神态历历在目,占满我思绪。我站起身,走到盯着派出所外荒地发呆的陆小雄身旁。

          “你当时怎么看出章离要自杀?”我小声地问他。

          “神态。”他呆呆地说,“就像是个赌气赌输,早就准备好破罐子破摔的小孩一般。”

          陆小雄将苍白的手放在玻璃上,双目失神地凝视着前方。

          “我曾面临过与章离一样的困境,不,可能还更糟些。”他苦笑道,“好几年前,也是在学校,几个男生把我围在角落里打,眼镜都碎了。我就顺势捡起最大的一块碎片,把为首那人的喉咙给割开了。当然,他没死,那天夜里我妈独自来校长室接的我。”

          “啊?”我大吃一惊。

          “不计后果,但有效,再没人敢当面笑我过。”他继续道,“上初中时,我阿婆走了,我妈匆匆回来过几天,就又回到小县城里去打工,从此我经常独自一人过活。那段时间我状态很差,醉生梦死,几乎没有一天能不靠吃药自己睡着。最严重的几次,我发现自己坐在马桶隔间里自残,热血在衣服上不久就冷却结块了,北风一吹就冻得跟要结冰似的,从没感到那么寒冷孤独过。”

          他将脸贴在玻璃上,直勾勾地盯着夜空,热气喷洒在冰凉的玻璃上凝成一层白雾,又瞬间消散。

          “后来,我妈知道后就带我去了精神医院,我也意识到绝不能再这么下去。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挺过来了。”

          “你······你真的很坚强。”

          他什么都没说,继续瞪大双眼盯着荒地发呆。

          我心中五味杂陈,走得离他更近一步,我们站在一起沉默了很久。

          “是章离的偏执与极端成就了他的今天。”我说,“可是什么成就了他的偏执与极端呢?”

          “所以嘛。”陆小雄看着我说道,“接下来就是大胆的假设了。”

          寒风扫过积雪,回到天边吹散乌云,露出洁白的圆月。

                                                十二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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