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沈菲刚分到这个万人国企的时候,是颇引起一番轰动的。
用一位老政工干部的话讲,他活到这个岁数了,才见到这么美的女孩儿,“眼含秋水啊,眼含秋水!” 他不无愤慨地说。老先生写了一辈子机关简报,很少用到这么香艳的字眼儿。他满脸的向往和遗憾,恨不得自己年轻二十岁。
年轻三十岁也没用,单身宿舍的男青年们早就打听清楚了:人家沈菲是“带着帽儿”来的。人事部特意腾出两个分配指标,万里迢迢跑去哈尔滨送给她和男友吴天。吴天老爸是本厂副厂长,享受副部级待遇。副厂长的儿子和准儿媳,这点礼遇必须有。
沈菲最烦别人提这件事儿。她自己专业对口,英文六级,没有男朋友的关系照样可以来。沈菲自己的老爹是昆明某著名烟草公司的一把手,谁巴结谁还不一定呢!
女生宿舍楼的人很快就摸清了这些底细,所以沈菲一直没有交到朋友。
别的女生凑在宿管阿姨那里嘻嘻哈哈地研究最新毛衣花样;沈菲只管高昂着头走上楼梯,高跟鞋囊囊地敲出清脆的节奏,仿佛女王披着寝衣回宫。
“你看她那脖子仰得,就她了不起似的。”
沈菲从小走路头颅高昂,腰杆挺直――爸爸一直这样教她的。沈菲并不理会耳边飘来的闲话,她鼓励自己,“小母鸡们才爱扎堆儿,凤凰一向独来独往。” 这句话在大学用了四年,没想到走入社会以后还要接着用。
沈菲的男友吴天从大一开始狂追她,到大三才混上正牌男友的身份。学理工的女生本来就稀缺,沈菲又人材出众,她不骄傲谁骄傲?据说追她的队伍里挤着半个系的男生,还夹杂着几个刚毕业的年轻讲师。吴天凭着非凡的耐心和毅力外加老爹的背景熬走了所有的竞争对手,艰难地走到了最后。
不得不承认有沈菲这样的女友走在身边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如果她不爱发脾气,那简直十全十美。
可惜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沈菲的脾气说来就来,专门欺负吴天。很多同学见过她把饭盒扣在吴天的脸上,不止一次,还是在人最多的三食堂。这段轶事口口相传,一直跟着这小俩口来到新单位。宿管阿姨们总结,“他俩这是上辈子的冤家,一个名字叫愿打,一个叫愿挨。”
吴天每逢周末必然要请沈菲去他家吃饭,每次来了就在女生宿舍楼底下等。宿管阿姨哪好意思让吴公子等在外面,于是吴天经常获得特批进入宿管阿姨办公室。
他是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可是算不得气宇轩昂。可能被沈菲欺压太久了,吴天的脸上总有点屈挹内敛的神色,一点公子哥儿的骄横都没有。
设计科的小段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小段是云南大理的女生,大家一起海聊,说她《天龙八部》里大理段家的后代;她随便大家怎么说,只是微微一笑。
小段不会一阳指,但是会做饭。再简单的食材放在她手里,都能做出别样滋味。她甚至不看菜谱,每次做菜并无定法,偏能推陈出新。小段做好新鲜菜式,会拿些去宿管阿姨那里请大家品评。这样一来,吴天经常和小段以及小段的家常菜不期而遇。
吴天本来是不要吃的,无奈沈菲梳妆打扮的时间太长了,加之小段盛情难却,只好尝两口。尝完这两口之后,吴天开始怀疑人生:过去吃的那叫饭吗?跟小段相比,家里阿姨的厨艺撑死就是段誉的六脉神剑初期,时灵时不灵。人家小段这是炉火纯青的一阳指,指哪打哪,眼前这盘清蒸鲈鱼绝对是出神入化的水准。
沈菲身着盛装下楼,吴天赶紧把嘴里的鲈鱼胡乱咽下,接过沈菲手里的吉他。沈菲不稀罕去吴天家里吃晚饭,但沈菲愿意去他家弹吉他。吴天家里是复式,地方大,没有人抱怨噪音问题。
当年沈菲爸妈培养她拉小提琴来着,她的乐理知识就是那时候打下的基础。她高中的时候偶尔听过一曲吉他演奏《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从此沉陷。去哈尔滨上大学以后,沈菲终于自己做主把小提琴放在琴盒里,遍访名师,专练吉他。当初弹小提琴是苦役,可是沈菲弹吉他从不厌倦,在学校水房里一练就是几个小时。
大三的时候,沈菲的吉他表演拿到几个省级比赛证书。大学毕业的时候,沈菲的吉他已经弹到了专业演奏水平。每次校园才艺比赛结束,她的粉丝团就扩充一批。
02
这种“妇弹夫随”的日子没过多久,吴天被公派出国了。出国名单上原本也有沈菲的,偏偏有个马屁精多事,在厂部领导们讨论终选名单的时候提了一句,“沈菲必须去,她是小吴女朋友嘛。”
这话本来是用来讨好副厂长老吴的。老吴的脸上铁板一块,没什么动静。陈厂长不乐意了,“把沈菲名字拿掉。”
沈菲的名字立马被拿掉了,尽管沈菲专业对口,英语水平最高。老吴有意见也得自己闷着,谁让自己是副的呢;陈厂长没拿掉自家儿子的名字,就算留面子了。拍马屁的家伙拍到了马蹄上,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吴天没机会跟沈菲搞依依惜别。沈菲的满腔怒火无处安放,如今不方便给吴天脸上扣饭盆了,沈菲就把吴天送的毛绒玩具“咣咣”地从二楼窗口往外仍。全楼的人都看见了,或者听见了。
小段下楼去收晾在外面的毛毯,顺便捡起一只哈巴狗玩具。她指着哈巴狗垂头丧气的脸对吴天说,“跟你有点像呢。” 吴天不想多耽搁,撂下一句“喜欢你收着”, 就回父母家了。
吴天一肚子邪火无处安放。在哈尔滨读书的时候受气倒没什么,这次可是丢人丢到家门口了。自从回到老爹的地盘,吴天做什么都是对的,去哪里都是笑脸。只有沈菲,还在一如既往地欺负他。什么眼含秋水呀,分明是凶光毕露!沈菲还不如眼前这个姿色平平的小段温婉可人哪。
吴天在英国待了三个月,沈菲在国内也没闲着,四处出去找工作。她倒要看看,不回昆明靠自己老爹,也不靠吴天老爹出国进修,到底能不能混出个名堂来。
沈菲终于找到一份期货代理的工作。负责招聘的人看见沈菲第一眼,满脸的艳羡之色差点儿不能掩饰。他倒是没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满脸正色,一通忽悠,让沈菲看到一条金光大道铺在眼前:
“专职导师短期培训一个月;干好了给你一个五人团队;保底工资加销售业绩提成;公司版图扩张之后你负责华北区……”
沈菲下定决心,要加入这家期货公司大干一场。她火速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开始了期货代理培训。老爹多年的教诲还有点用,沈菲不敢贸然辞职――保留这个部署国企的职位至少还可以接着住免费宿舍,期货代理那里不提供住宿。
吴天回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沈菲,兜里还揣着一条名牌水晶手链。冬天的傍晚阴冷阴冷的,不到六点钟,天已经黑透了。沈菲那个房间也黑着,和外面的天空一样。吴天不死心,扯着嗓子喊了几声“沈菲”,无人应答。 吴天看看手里的呼机,明明已经发送过文字信息。
吴天剁了剁脚,搓搓有点发僵的手指,准备回家。一回头,小段正笑盈盈地站在他眼前。
“你回来了?你那个哈巴狗,我做了件衣服给它,要看看吗?”
谁能对这样一张暖盈盈的笑脸说“不”呢?何况那件小背心的确做得很精心,原本挺普通的一个毛绒玩具变得生动起来。吴天在伦敦牛津街上见过许多价格贵得不可思议的毛绒玩具,似乎都不如眼前的哈巴狗可爱。
吴天觉得凉透的心又暖和过来了,他看着小段冻得发红的鼻头儿,有点于心不忍,“去我们家坐会儿?给你看看我在伦敦的照片。”
吴天的妈妈原本喜欢沈菲的家世背景,这么漂亮的准儿媳亮出去也挺有面子。沈菲每次来家吃饭只管躲在楼上弹吉他,十指不沾阳春水。吴天妈妈当然不能硬说人家弹得不好,可是那玩意儿能当饭吃?谁家的准儿媳进门不去厨房表现表现?
再看看眼前的小段,第一次来家玩,还是客人呢,就要“给叔叔阿姨做两个家常菜”。人家这是何等厨艺,材料备足了,她还不得给你整出满汉全席来!
老吴和小吴父子两个吃得红光满面,心满意足。老吴冲小段举了下酒杯,“随意啊,别拘束,以后有空常来。”
老吴没跟沈菲说过“有空常来”。就连老吴这个位高权重的老江湖,在沈菲面前也得端着:时刻提醒自己喝汤别出声儿,筷子别瞎搅合,一顿饭吃下来,比在外面吃了一顿应酬还累。
03
不过短短两个月,沈菲蔫头耷脑地回来了。期货公司的培训结束,大家都得出去拉客户做长线。
沈菲跟老爸一说,就遭到一通训斥,“钱要是这么好挣,全国人民都去干这个了,轮不到你一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有空好好搞你的专业论文,不行就回昆明。”
碰了一堆钉子之后,沈菲才知道老爸说得一点不假。拉投资比卖保险还难,何况沈菲这张年轻光洁的脸也没有什么说服力——她倒不如去卖化妆品呢。有那么一两个老总装做有兴趣的样子,但是一律要求先去“吃个饭”。谁要跟那些个“四喜丸子”脸吃饭,沈菲还没吃就饱了。
期货公司除了名片印得精致,别的待遇还不如国企。如果没有销售业务提成,那点保底工资只能用来零花。沈菲知道老爸会给钱,可是她张不开嘴。她自己要求出来闯闯,自己要找这个窝窝囊囊的男友,哪一样都不合爸爸的心意。现在缺钱了回去伸手,沈菲自己的自尊心都不能答应。
沈菲回到自己房间,懒得开灯,坐在桌边发愣。回到这个角落里发会儿愣不错的,好过冲着那些潜在客户陪笑脸。忽然间,她听到一阵阵说笑声从楼下飘来,那不是吴天吗?
可不就是他!小段挽着他的胳膊,俩人正说着什么好笑的事情。吴天好像从来没有笑得这么痛快过,原来他不是这样高声大气的。
一个小时以后,沈菲独自坐在附近的一家酒吧。这地方搞得不中不西的,还有个乌合之众的乐队弹流行歌曲助兴。再怎么乌烟瘴气,也好过留在宿舍里回味吴天陌生的笑声。
有个围着黑围裙的侍应生走过来,“小姐点支曲子吧?才十块钱。”
沈菲不屑地撇撇嘴,“他们弹得叫什么东西,也配收十块钱!”
有旁观者不乐意了,“好大的口气,有本事你上去。”
沈菲把满肚子的不如意都发挥在手指上,先弹了一首《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热身,然后一首一首地弹下去。乐队的吉他手稀里糊涂地交出了自己的乐器,满脸心痛地看着沈菲猛扫琴弦。听到后来,他也不计较了,给自己整了杯啤酒,和他人一样坐舒服了静静地听。
渐渐地,有越来越多的人点曲。眼前的台面上堆得钱越来越多,沈菲只是自顾自弹下去。只有这样弹下去,才能弹出所有的失意。
这样的一种爱好真好啊!沈菲边弹边想,她想回去抱抱爸爸妈妈,感谢他们当初花钱送她学音乐。她不懂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弹吉他,但她知道,今晚的吉他是自己的解药。
第二天早晨,沈菲才想起来数数钱,昨晚带回来一堆票子,被她胡乱塞进包里了。她居然需要数上一会儿,里面将近二百块。她跑了两个月的单子,也没挣回来二百块。
呼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昨晚酒吧的乐队找沈菲,问她能不能再去表演。
为什么不去, 沈菲赌气地想,好过坐在这间宿舍里等吴天的电话。如果吴天来了,沈菲可能忍不住拿吉他砸他的脑袋——那可是一把好琴呢,不如留着挣钱用。
几个月之后,沈菲已经是当地各大酒吧最受欢迎的吉他手。她还是那么傲,坚决不穿乐队提供的各种花里胡哨的表演服。穿着黑色T恤和牛仔的沈菲,自顾自弹着自己的琴。她甚至连曲目都不带固定的,全凭当日的心情。
以前弹琴还得到处找地方,现在弹琴有人付钱,还有比这更酷的事情吗?沈菲弹着吉他,有时候也会想起和吴天的往事,一只曲子接着一只弹着,往事在音乐中渐行渐远。
有天晚上演奏回来,沈菲闻到宿舍楼外没有散去的鞭炮味道。宿管阿姨们正在津津有味地议论:“没想到笨鸟先飞啊!不声不响的小段,第一个把自己嫁出去了。挺会攀高枝儿呢!” 听到沈菲的高跟鞋声响,她们知趣地闭上嘴。
沈菲照样高昂着头走上楼梯,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04
时光荏苒,大家都在忙碌中过着自己的日子,经营着自己的人生。仿佛只是一转眼,吴天和小段的儿子已经六岁了。小两口商量给孩子报个兴趣班学习乐器。小段想报钢琴,别人家的孩子都学,看着就高级,万一儿子也是郎朗呢。
吴天明智一点,坚持儿子学吉他,他劝老婆:“咱俩没音乐细胞,吉他就行了,弄个钢琴占地方干嘛?”
小段白了老公一眼,“你就是忘不了那个会弹吉他的,对吧?”
吴天带着孩子来到当地最大的吉他教学机构。他上网查了半天,这个叫“彩云南”的口碑最好。
从教师外面,他听到了里面的吉他演奏。《爱的罗曼斯》似乎人人爱弹,早就烂了大街,可是只有一个人喜欢那样揉弦。另外一把吉他在演奏和弦,两个吉他手配合得天衣无缝。
沈菲还是一身黑衣坐在台上,给下面坐得满满当当的学员们演示。坐在旁边的是她的搭档,一个同样身着黑衣的年轻人,神采飞扬。他沉浸在自己的音乐里,顾不上额前掉下来的一缕头发。一曲终了,沈菲替他把那缕头发撩了上去,两人相视而笑。
吴天轻轻地拉着孩子的手说,“妈妈说得对,钢琴也好听。咱们今天去买玩具好吧?回头爸爸给你买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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