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竹
那天下午,朋友打电话说,晚上十点文艺台要播我的一篇散文,嘱我注意收听。我知道,这并非因了我的文章多么好,乃是朋友推荐关照的结果。但还是免不了十分激动。早早地就调好了台,早早地就坐在收音机旁静侯。窗外,春雨淅淅沥沥;收音机里,是我那篇《多情的雨》。过后,儿子说:“您是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听完的,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我说:“懂吗?这就叫‘敝帚自珍’!”
我想起了那些年,几位老教师几次鼓励我写点什么,我却一直未敢落笔。虽说自幼喜欢语文,上学时作文也常常被老师在班上宣读,但那只不过是几篇作文而已,真正的文章,岂是随便什么人可以写的吗?那年春天,一位老教师热情地邀我与他合作,我踌躇再三。他一再鼓励我,他说:“我们都活得很苦。那么,就让我们以生活的原料,来制作一点精神的产品吧!”我受了这沉痛而又昂扬的话语的感染,于是由踌躇变为欣然了。那个暑假,我们在轻松愉快中写就了一个电视剧本。尽管至今也没发表,并且也许永远不会发表,但她却是我写作生涯的开端。从此,我由“要我写”变成了“我要写”。一次,那位老教师看了我发表的几篇散文,道:“进步很快,我可是写不过你了!”我说:“您过奖了,我这水平,还早着呢!”
是的,这并非谦虚之词。作者对于自己的作品,总是不满意的时候多;即或是当时满意,过后很快便又看不上眼了。这就注定了作者永远处于艰辛的劳作之中,写作,也就成了一件很累很苦的事了 。亲友们常常劝我:学历也有了,职称也有了,年纪已不小,身体又不好,该轻松轻松了,写什么作!自己有时也想:写文章,哪里就那么容易!贾岛“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卢延让“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曹雪芹“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大手笔尚且如此,况我辈生性愚钝,起步又晚,想成为作家吗?难乎其难。而且,创作是要灵感的,出去走走吧,又自费不起,闭门造车,还能造出些什么玩意?只能是写出些皱纹,写白些头发罢了。再者,诚如老作家孙犁所说:“人之一生,或是作家一生,要能经受得清苦和寂寞,忍受得侮蔑和凌辱,要之,在这条道路上,冷也能安得,热也能处得,风里也来得,雨里也去得。”自己有那种心胸吗?有那个耐性吗?算了!算了!可是,却多少次辍不了笔。一件毛衣我可以织上两年,然而,若几天不写几个字,则怅然若失。许是酸甜苦辣咸品尝得太多了的缘故吧。“中年况味苦于酒”。试想,一介草民,纤弱女子,生活于人海的底层,领略了权钱交易,看尽了势利小人,饱尝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心中有了苦,眼中有了泪,还能如何排遣?所幸父母供了几天书,写得几个字,那么,当寂寞孤独不期而至时,就以倦弱的腕,以笨拙的笔,在几页小小的纸片上,写下些稚嫩的文字,以次摩挲斑斑的伤痕,抚慰泣血的心灵吧。
一次老同学聚会,最要好的C说:“L(L是C的丈夫,也是我的同学)每次从报上看到你的文章,就批评我说:‘你也不把文竹叫来,让她说说她那些苦,咱们班怕是只有咱俩最理解她。’”C说这话时泪眼盈盈,我自然也是泪眼盈盈。我说:“有你们这么两个读者,我就感到欣慰了。”
人生的本质是痛苦。人生又是短暂的。罗兰说:“如果你爱生命,你该不怕体尝。”
就这么“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月圆是情绪,月缺是情绪;就这么欢乐时或热泪盈眶,忧伤时或长歌当哭;就这么如叶文玲所说“殚精竭虑,独守空房,自找苦吃,自得其乐”;就这么写呀,写呀,写苦,写乐,写爱,写恨,写君子,写小人……几年下来,虽没有佳作问世,但诚如张炜所说:“带来的是充实和愉快,是对事物更深一层的领悟,是一次更高层次的关于人生的总结。”想想吧,当悲哀愤怒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时,就那么在月明风清的操场上独自一圈一圈地信步构思一篇文章,或是在斗室之中青灯之下挥笔更挥泪,那是多么惬意的事啊。
就这么写了又写,写了又写。写来写去,文学,竟成了一个醒也做来睡也做的梦;写作,竟象是一位钟情的恋人,再也离她不开,放她不下了。那么,就不要再去顾及肚子里是白菜汤脑子不灵小女人写些低水平的文章是多么的可悲可怜和可笑了吧;那么,就一如既往地写下去吧。尽管,为她已是衣带渐宽,但,终不悔的。(完)
1996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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