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韩的饭馆儿，连个招牌都没有。门口放了一溜绿植，高叶亮花。地拖得干干净净。六张木桌，十二把条凳，锃光瓦亮。墙皮一尘不染。面儿上的事情，做得很利索。
就是别往后厨瞧，尤其老韩挥勺时，兵荒马乱。卫生没有问题，主要是乱，一如地震后的副食店。老韩有他的理论：“我只要一伸手，东西在那，我就得劲。非收拾得瓶罐子都跟站岗一样，我就觉着自个儿是首长，首长哪有炒菜的？”
老韩清瘦，中等个儿，一条铁棍一样，透着精神。他以前在四川当炊事兵，学了川菜，还带走了火辣的川妹子。然而现在就他单过，团弄着这爿小饭馆儿。老韩请了隔壁带孩子的孀妇，专司打扫，很清闲，后来孀妇过意不去，自己要求洗碗。还能拦着人家？
六张桌子，老韩每个饭点儿就伺候十二桌客人。厨房和饭堂之间有一个窗口，食客自己按照菜谱，写菜单子交进去，老韩炒得一个菜，大声报菜名和桌号，然后劳驾，您得自己去端。饭就在旁边儿的大蒸锅里，自己拿碗盛。
老韩不请服务员，也有他的歪理：“请个端菜的，服务不好，客人挑眼。我干脆就不服务，让他没处找茬。不乐意了？那边‘怀旧居’服务好，端菜小妹儿光滑水灵，请您高升一步。”老主顾都知道他这副臭德性，倒是毫不介意，甚而以“真性情”目之。什么世道。
忙活完毕，老韩将围裙一扔，骑上他的复古摩托，随便找个路口，从县城往外冲，凡遇岔道，便依小路去，或途穷而返，或停留于花繁云起处，有时能从山农手中弄到好食材。当然了，有时淋雨一身透，有时修车两手油。
如果不选择出去浪，老韩就搬出大躺椅，往店门口一叉，躺上去放松炒菜久站的两条腿。说不累那可亏心，然而累得顺气，累得享受。街上来来往往形影摇晃，极益睡眠。
老韩睡了一觉睁开眼，在躺椅上一翻身，看见小邢坐在最靠外的桌边，玩手机。桌面放着酒坛子和烫酒的罐子，一盘花生米，一盘切好的香干，两双筷子，两个酒杯。小邢抬起头来看他。
“来了？”老韩坐起来。
“上次跟您说的黄酒，收到了。”小邢握住烫酒的罐子，荡了荡，认真地倒了两杯。
老韩下得躺椅，坐在小邢对面。
“卖酒的说这玩意正宗封了十年的，不是勾兑，您尝尝？”
老韩执起杯子认真闻了闻，面色沉稳，轻轻喝了一口，咂咂嘴，“还不错”，拣了一颗花生米扔嘴里。
小邢顿感小小的成功且得意。他拿起杯子喝一小口，酸苦酸苦的。“咋是酸的？”
“还可以，挺好。”
“黄酒就是这样的吗？”
老韩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没喝过，就是给你面子，‘还可以还可以’。”
二人喝完酒，小邢将盘子碗收拾干净，回去了。
小邢二十五岁，拥有一个小广告作坊，离老韩的饭馆儿一百来米，遛遛达达就能到。老韩骑车出城，也经常从小邢门口疾驰而过。小邢二十岁的时候，老韩开了饭馆儿，菜谱就是小邢做的，并且一个月一换新，很合老韩的意，小邢也成为饭馆儿的常客，一来二去，获得了自己去后厨弄点儿吃的的权力。老韩的说法是：“年纪轻轻的，学着点儿做饭，别总想着别人来伺候你。”小邢说整条街就您的理论建树最丰富。
（二）
只要不忙，小邢天天到老韩的饭馆儿。老韩今天没出去，也没睡着，躺在椅子上，与旁边一个年轻女孩儿聊天。女孩儿清秀，老韩看起来很开心。小邢来到老韩的饭馆儿，跟老韩打了招呼，与女孩儿对视了一秒钟。
街道上反射的柔光照得女孩儿温暖又干净，脸上的皮肤近乎透明。小邢似乎看见女孩儿的眼睛里有两只小飞爪，自己的眼珠被狠狠抓住，转不动了。小邢努力控制，朝女孩儿一点头，脸红耳热，进后厨心慌慌地做饭吃。外面谈话的声音消失了。待小邢炒个菜端出来，女孩儿已经不见。老韩躺着闭目养神。
小邢开始吃饭，试探老韩：“这姑娘是谁呀？怎么没见过？”
老韩眼都没睁，“我亲戚”。
“长得还怪好看的。”
老韩继续闭眼，一笑，“那还用说？”
“您这亲戚哪儿的？”
“中国的。”
小邢明白了，关于这个女孩儿，老韩不想搭理他。
广告作坊的生意，闲起来百无聊赖，忙起来脚不沾地。这几日小邢没顾得上去老韩的饭馆儿，也没有看见他骑车经过门口。小邢正站在店里给人介绍业务，也不知怎么眼睛突然一瞟，从推拉门的玻璃看见那个女孩儿从他的店外面走过，去的正是老韩饭馆儿的方向。小邢目送女孩儿直到看不见，只想“我要去勾搭”，匆匆与客人结束谈话。为了见面时有个话头，他抓起给老韩做的菜谱，关上门就跑。
几步就跑近了老韩的饭馆儿，小邢停下来，缓了口气，风度翩翩走进去。正值饭口，食客说话声夹杂老韩的叫菜声和后厨锅勺声，吵成一团。小邢在店里环顾，没有看见女孩儿，确认一遍，仍没有。正在收拾桌子的孀妇看见小邢，问“什么事啊小邢？”小邢说“我找老韩”，说完走到后厨门口悄悄往里看，正巧老韩转身取料，看见了小邢，取完料转回身继续忙活，大声问道：“干嘛？”
小邢大声说：“我拿菜谱过来。”
“放那儿吧！”
小邢看后厨也没有那个女孩子，颇感失落，放好菜谱，又确认一遍饭馆儿里坐着的人，着实没有，悻悻往回走。小邢刚走，女孩从相反方向拿着一瓶料酒进饭馆儿，从取菜窗口递给老韩。原来老韩打发她去买料酒了。
第二天，小邢正在电脑上画图，一扭头看见女孩儿从门口走过，他赶紧保存好文件，起身关上门追出去，但是追到老韩的店里，人声嘈杂中，还是没有看见女孩儿。孀妇问：“什么事啊小邢？”小邢说没事，然后转身失望走了。小邢刚走过一个挂有写着“快递”硬纸板的门口，女孩就拿着快递，从门里出来，去老韩的饭馆儿。
第三天，小邢正在店里钉广告牌，一扭头又看见那女孩儿经过，他赶紧放下气枪，转身往外跑，被电线绊了个五体投地，摔得够呛。小邢不多管，爬起来就追出去，但是追到老韩的店里，人声嘈杂中，还是没有看见女孩儿。孀妇看着小邢，又问：“什么事啊小邢？”小邢说没事，头也不回地走了。不远处的一家理发店里，女孩儿坐下来，开始理发。
第四天，小邢什么也不干，起床认真梳洗打扮，搬一把椅子，往店门口一坐，守株待兔。时不时起身出去，看看女孩儿平时来的方向，看看老韩饭馆儿的方向。又走回去在店里瞎转，这摸摸那摸摸，没个抓挠处。快到女孩儿平时经过的点儿了，过了平时女孩儿经过的点儿了，饭点儿都过了，女孩儿不见踪影，奇了个怪。小邢没有放弃，等到天黑，什么也没等到。第五天小邢继续，又过饭点儿了，女孩儿仍旧不见。小邢坐不住，关上门，悠悠朝老韩的饭馆儿来。
老韩今天没有睡觉，在打理他的花草，小邢打了招呼，进去做一碗面条，站在老韩身后端着吃，跟老韩搭话：“前几天拿来的菜谱，您看怎么样？有没有问题？”
老韩头也没回，答道：“能有什么问题？不都是跟之前的一样？挺好的。”
小邢顿了顿，小心翼翼又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哎，前几天看到的您那个亲戚呢？回去了？”
老韩仍旧没有回头，也顿了顿，说：“没有。”然而口气冷酷了。
“她什么时候回去？您平时挺照顾我的，您的亲戚回去，我也送点土特产给她。”
老韩扭头斜睨了小邢一眼，又扭回头继续弄花草，冷冷地说：“有什么好送的，你要是过意不去，以后不来就好了。”
这家伙真难搞。
次日，小邢走到饭馆儿门口，看见躺着睡觉的老韩，略一迟疑，轻轻走过，进了老韩的邻居——孀妇的门。关于女孩儿的事情，小邢不敢贸然再问老韩。他知道老韩的脾气，这家伙不愿意干啥就不干，惹急了直接赶出去，不留情面。小邢想，女人似乎总有获取机密的超能力，孀妇离老韩这么近，可能知道点儿啥。
小邢和孀妇对坐，孀妇的儿子在旁边写作业。
“他女儿？！”小邢很惊异，顿悟老韩为何对他严加防范。
“老韩之前娶了一个川妹子，生了这个女儿，后来两口子离了，女儿跟着妈妈回四川。年初妈妈死了，现在女孩儿过来跟着老韩。这还是女孩儿告诉我的，老韩啥也不提。”
“难怪之前老韩有一段时间不在。我问他去哪儿了，他也不说。”
孀妇贼兮兮一笑：“你打听人家女孩子干啥，你小子是不是有想法。”
孀妇的儿子在旁边一边写作业一边说：“对！”孀妇一拍他的脑袋。
小邢一摊手：“老邢防我跟防贼似的，我有想法也白想。”
小邢出得孀妇的门，准备进饭馆儿，一愣，老韩坐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小邢故作镇静，笑道：“您睡醒了？我看看有什么吃的。”一边说一边自顾走过老韩，往后厨去。汗毛都立起来。
（三）
销魂，当此际。
小邢一面是对女孩儿心痒难耐，一面是对老韩不敢造次。觊觎藏獒颔下的项链，惦记开水锅中的灵芝。锤子砸到手，被电，广告牌装反，坐着椅子摇呀摇往后摔在地上，这是在同一天发生的。
再下去得残废，小邢不行了，向孀妇求救。
“你说说，你有什么好的，觉得这样的姑娘得跟你？”
“我广告做得好。”
“这条街上三个做广告的。”
“我会修理东西。”
“坏的东西都可以修吗？”
“基本都可以。”
孀妇往身后一指，“我冰箱里有盒酸奶坏了，你给我修修”。
“那我正直，我是好人。”
“正直也算好人？”
“正直还不是好人？”
“人不应该本来就正直？正直只是及格线。人家不会因为你正直就跟你，人家会找你托孤。”
“正直也很难得。”
“那你追求太低，小时候考试，家里跟你说及格就好？就你这夹在门里被驴踢进水的脑袋，想的好事可真不少。”
“那我还有啥，我不知道有啥。我怎么办。”
“年轻就是没主意。我跟你说啊，这个事，你过不了老韩这一关，想都别想。过了老韩这一关，人家女孩儿什么想法，结果怎么样，就看你的造化了。不过女孩儿那边，我可以帮你使劲儿。”
小邢赶紧作揖，“大恩大德大恩大德。您看老韩这一关这么过？”
孀妇喝了一口水说道：“老韩这种人，他要是不高兴，心里不愿意，啥都不好使。但是对付他也很简单，只要让他高兴，让他喜欢你，心里愿意，就啥都可以商量。”
“让老韩高兴太难了，让他不高兴倒是很简单。”
“那你怪厉害的。”
得了孀妇的点拨，小邢茅塞顿开。他想了想，老韩喜欢啥？老韩就喜欢他自己干的事。
老韩喜欢复古摩托。这一天，老韩正在饭馆儿里择菜，摩托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在饭馆儿门口戛然而止。老韩一看，一辆复古摩托停在门口，这辆车和老韩的一模一样。骑手摘下头盔，是小邢，笑容可掬看着他。老韩有点儿吃惊又莫名觉得好笑，他握着一把韭菜，走出去绕着摩托看一圈，问道：“谁的车？”
“我的啊！”
“你买的？”
“对啊！”
“哼，瓜皮。”老韩一拧车钥匙，熄了火，转转油门，捏捏离合器，蹲下身看看发动机，又起身拍拍后座。“不赖。会骑吗？”
“您这话说的，不会骑我怎么到您门口的。”
“你骑一个我看看。”
“您瞧好，看看有没有您酷。”小邢带上头盔，发动给油疾驰而出。正巧，老韩的女儿从对面沿马路走过来，小邢一看见一偏头一分神，哐啷摔了出去。
老韩和小邢二人骑车飞驰在县郊大道上。老韩一摁喇叭，转向一条小岔路，已经骑出去的小邢又掉头回来，跟着老韩上了小路。
二人在小道上起起伏伏，骑过小桥，骑过农田，骑过树林。下雨了，老韩骑车稳当如故，小邢东倒西歪。末了，天晴雨收，二人居于山巅，晚霞紫红，四野空寂。两架车立在一侧，老韩顶天立地而站，小邢胁肩抱臂，冷得时不时打摆子。
老韩还喜欢养花。小邢抱了一盆盛开的紫菊送给老韩。在老韩的监督下，小邢高高兴兴地把一盆旧花挪到一边，打算安置新花盆，他一松手，旧花盆突然裂成两半。小邢一脸懵逼，不敢回身看老韩。
小邢提着篮子，在超市里买垃圾食品。无意间，他看见老韩的女儿也在超市，正在挑橘子。小邢内心狂喜，表面上漫不经心，东看西看，蹭到了老韩女儿的对面，与她隔一个橘子摊儿。
前几番努力寻不着，今次却偶然相见，小邢几乎要欢喜出声儿来，然而他的表情像一个古矿坑那样平静。小邢正琢磨怎么跟人家搭话，老韩女儿说话了：“少吃垃圾，多吃橘子。”小邢懵逼，抬头看老韩女儿，她脸上挂着让人不易察觉的微笑，仍旧头也不抬地挑橘子，似乎刚才是自言自语。
小邢怔怔地看着她，她轻轻一笑说：“好好买东西，不要乱看。”说完拎着橘子走了。小邢留在原地，好像被一个等身高的巨大嘴唇亲过一样，快脑出血了。
老韩喜欢躺着。小邢弄了一张和老韩的躺椅一模一样的大躺椅放在店里。老韩骑车驰过小邢门口，又慢慢退回来，摘下头盔，无语看着店里的小邢。
小邢学老韩的架势，在躺椅上呼呼大睡，睡姿极端优雅，脑袋耷拉在躺椅边儿上，张着大嘴，打着呼噜。口水流进气管，小邢剧烈咳嗽起来。老韩冷笑，带上头盔，继续往前骑。
躺椅上的老韩睁开眼，看见小邢坐在桌边，双手捧着一个黄酒坛子仔细端详，又打开瓶塞闻闻味道，桌上照例摆着香干和花生米。小邢对老韩说：“这酒比上次那好。”他给老韩倒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老韩喝一口，面不改色，说“还可以还可以”，拣了一颗花生米扔嘴里。小邢喝了一口，一脸“真难喝”的表情。
（四）
小邢从外打开广告作坊的门，一愣，一股陌生感升起。门口的桌面，摆了一个橘子，他回忆起老韩女儿的话“少吃垃圾，多吃橘子”，不由得一笑，美滋滋。
他坐下来打开电脑，桌面图片是一个橘子；手边原本装薯片的盘子，里面是一个橘子；打开工具箱，里面有一个橘子；拿出一卷包装纸，里面滚出来一个橘子；颜料箱子里有一个橘子……他在角角落落摸出了一堆橘子，在桌面上垒成一个小山。
小邢幸福又无奈，叹气，拿过水杯喝水，一看，里面有一个橘子；准备烧水泡茶，一摇，里面有东西，打开一看，一个橘子；打开茶叶罐，里面有一个橘子。小邢直翻白眼。
小邢正在厕所里玩儿手机坐马桶，忽听外面有顾客叫“老板”，他答应了一声：“哎！稍等！”放下手机，准备擦屁股，他掀开装手纸的盖子，一看里面是什么？一个橘子！
小邢在店里，一边吃橘子，一边将一份很艺术的精美菜谱装进一个相框，平放在桌面上端详，又立在桌面上端详，又站远一点抱着胳膊端详，很是满意。他将这份菜谱收起来，与其他几份同样规格的菜谱整整齐齐摞到一块儿，准备给老韩送去。
小邢在老韩的后厨里挥勺大炒，满头是汗，老韩站在取菜的窗口外面指导他。店里的桌面上，立着相框式菜谱，旁边放着一个橘子。后厨里老韩的调味料摆了到处都是，小邢一边炒菜一边翻找，手忙脚乱，老韩指这儿指那儿，小邢穷于应付。
小邢炒好一个菜，端到桌上，请老韩一尝。小邢期待着老韩的点评，老韩吃一筷子，面无表情，放下筷子，说“还可以还可以”，拣了一颗花生米扔嘴里，就像喝小邢的黄酒时一样。
小邢站在折叠梯上，正给客户的门面装走字屏，突然听见后面有人叫“小邢！”小邢转过去一看，没人啊。继续工作。“小邢！”小邢又转过去，还是没人，但是小邢觉得声音好甜。
小邢心想：“是老韩的女儿？跟我闹着玩儿？”又是一声“小邢！”小邢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猛转身，然而他摔下了梯子，老韩的女儿从街角急急忙忙跑出来，似乎担心他，然而跑了几步又赶紧往回跑，消失了。小邢心说：这是怕我找你算账吗？
小邢从门上挂了“快递”硬纸板的地方取回一个箱子，到店里打开箱子，拿出了一个头盔和一套衣服，与老韩的骑行装备一模一样。
老韩全副装备，骑车走了。隔壁孀妇看了一眼老韩离开的方向，又看看店里，老韩的女儿靠在躺椅上。不一会儿，老韩又兜回来，停在了饭馆儿门口，拿着另外一个头盔，朝女儿招呼。
女儿愉快地戴上头盔，骑上老韩的车，二人出发，驶过郊区的田野、林间小路、蜿蜒山道，车子停下来。老韩的女儿下车，摘下头盔，张开双臂感受自然的环抱。
老韩支好车，戴着头盔走到女儿身边。女儿问道：“爸爸，你怎么还戴着头盔呢？”老韩摘下头盔，竟是小邢。女儿吓一大跳，惊叫声震彻群山，众鸟惊飞。
小邢得意地沉浸在自己的谋划遐想里，这将是他对老韩女儿捉弄自己的猛烈报复。
老韩的车从小邢门外呼啸而过。孀妇的儿子在门口玩儿，他看见老韩走了，赶紧进屋叫妈妈。孀妇出来看看饭馆儿里，拿出手机打电话。小邢接完电话，挥拳鼓舞。
小邢穿着和老韩一样的装备，缓缓骑到老韩的门口，他拿着多带的一个头盔往饭馆儿里挥舞，老韩女儿蹦蹦跳跳跑出来，戴上头盔，骑上小邢的车，一把抱住小邢的腰，两个头盔紧紧贴在一起。
小邢一震，深呼一口气，定定心神，缓缓出发。驶过郊区的田野、林间小路、蜿蜒山道，老韩女儿在小邢后面，突然柔柔地说：“你不怕我爸爸弄死你吗？”
小邢一惊，哐啷，叽里咕噜，车子和二人都摔了出去。众鸟惊飞。
小邢手臂上吊着绷带，腿上打着石膏，拄着拐垂头丧气站在老韩的饭馆儿里。老韩坐在桌后面沉似水看着他，平静地训斥道：“干得不错，本事不大胆儿不小。谁教你这么做的？这要给她摔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弄？”小邢低着头，不敢答话。
老韩关切地问女儿：“疼不疼？还流血吗？要不要去医院？”女儿坐在旁边，举着一根手指，手指上缠着一个创可贴，摇头说道：“不疼不疼，没有血了。”
老韩又朝着小邢：“还好她没事。得了，你别杵着了，回去好好反省，她要是有什么问题，你跑不了。”小邢诺诺而退，走出门口，长出一口气，一瘸一拐回去了。老韩拉过女儿的手指看来看去，问道：“真没啥事儿吗？其他地方都不疼吗？”“没事儿，不疼。”“你可要老实说啊。”“真没事。”
老韩看着女儿，似乎还有别的要问，欲言又止，放开女儿的手指，一摇手，“算了算了”。
（五）
日子像欢脱的狗子，一个劲儿往前踮儿。
对摔伤的小邢来说，好处就是不用自己做饭，每天老韩都为他做伤员饭，味道极好，搭配合理，但是他可得自个儿拄着拐去吃。
老韩的女儿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轮椅，推着小邢在广场上转圈，使劲推了几步，她自己也踩在轮椅后面，一起快速滑行。坐在前面的小邢吓得哇哇大叫。
孀妇给老韩打扫干净，回去推开门，偷看电视的儿子赶紧关上电视，假装写作业。孀妇从他身边走过，轻轻抽他的脑袋。
小邢在医院卸掉了石膏和绷带，老韩的女儿用个锤子敲他的膝盖，玩儿膝跳反射。小邢清清爽爽走进老韩的店，桌上空空如也。躺椅上闭目养神的老韩一指后厨，让他自己去做。
小邢带着老韩女儿进他的店，他风骚地靠在桌子上，一拍巴掌，三幅巨大的老韩女儿的肖像画轴，从屋子的天花板忽然垂下来，情景很浪漫，要是其中一幅的杆子没有砸到小邢的话。老韩女儿抱着手臂，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小邢。小邢以掌覆面，只觉尴尬透了。
女儿小声叫老韩：“爸爸。”
老韩躺在躺椅上问：“干嘛？”
“爸爸。”
“干嘛？”
“您觉得隔壁阿姨咋样？”
“干嘛？”
“我觉得她挺照顾人。”
“干嘛？”
“我觉得她儿子也挺乖巧。”
“干嘛？”
“要不你俩——”
老韩坐起来，激愤又害怕被隔壁听到，小声地说：“你说的什么话，我看她孤儿寡母可怜，但是又不能让人家难堪，才给她钱，让她在这里帮忙。你怎么能胡思乱想呢？我告诉你，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我行得正，走得直”。
女儿一撇嘴。
小邢劝孀妇：“要不您往前走一步？跟老韩试一试？”
孀妇大摇其头，如八月扇扇：“我不，我要走一步也不跟老韩走。”
小邢很奇怪：“为啥？老韩人挺好。”
“是，老韩人是挺好，看我生活不容易，还让我扫扫地，给我开工资。但是老韩这人吧，难伺候，我总不能每天想着怎么让他顺气儿吧，那我多累得慌。再说，这人好不好相处，你还不知道么？你还不知道么？”
（六）
蝉声喧噪，敬老院的树荫底下，轮椅上的一个老头子正在打盹，两位老太太从他旁边儿遛弯儿走过去，其中一位一边走一边说：“……你还不知道么？”另一个回答说：“是吗？我隐约有个听说，但是真实情况不了解……”老太太说“你还不知道么”的语气，和孀妇说这句话的语气一样。
老头子听着梦里梦外的“你还不知道么”，醒了过来，原来大梦一场。
老头子面目清癯，头发全白，往后梳得一根不乱，非常干净清爽。
这时，敬老院的一个男护工过来对他说：“邢大爷，您歇好了吗？我推您进屋看会儿电视？”老头子抬头一看，这个男护工和小邢长得一模一样。老头子微微一笑，说道：“好，谢谢你小沈。”男护工把老邢推进了楼。
过道上，一位女清洁工正在扫地，看见老邢被推进来，停下来笑眯眯地跟老邢打招呼：“嘿，邢大爷，精神头儿越来越好啦。”老邢扭过脸来看着她，越看越觉得竟和孀妇长得一模一样。老邢一笑：“你花容月貌，我出来进去总看见你，精神头能不好吗？”清洁工说：“您可真有眼光！”老邢和清洁工哈哈大笑。
老邢和一帮老头老太太在电视室看电视，院长走进屋来。院长长得跟老韩一个模子。
院长站在老人们前面，开始讲话：“各位叔叔阿姨下午好，一点小小的打扰。有个事情要向各位叔叔阿姨请示一下。上次阳光幼儿园的孩子们来看望你们，回去以后非常想念各位叔叔阿姨，所以想明天上午再来看望各位叔叔阿姨，各位叔叔阿姨如果有什么小礼物要送给小朋友们，需要我们操办的，请各位叔叔阿姨告诉我们的护工，我们一会儿登记一下，去给各位叔叔阿姨操办。”
一个老头子颤颤巍巍举手说：“马马马……院长，可可可可……以不送吗？”马院长笑眯眯地说：“可以可以，这是完全自愿的，各位叔叔阿姨如果有需要，告诉护工就行。”
第二天，阳光幼儿园的老师带着小朋友们来了。小朋友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排成队伍走进电视室。队伍中的超超小朋友在进门之前，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停下来，并迅速走到一旁，为后面的小朋友让出道路。
超超和孀妇的儿子又撞脸了。女清洁工正拄着墩布，笑容可掬地看着小朋友们的队伍。停下来的超超向女清洁工挥手打招呼，响亮地说：“阿姨好！”阿姨也笑着挥手回应他：“小帅哥好！”超超笑容满面地跑进电视室。
小朋友们围绕着老人们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超超蹦蹦跳跳跑向老邢，趴在老邢的膝盖上，从兜里拿出一个橘子捧给老邢，并说道：“邢爷爷，我又送给您一个橘子！妈妈说，这个比上次我给您的还要好吃！”老邢哈哈大笑，接过橘子放在鼻子面前使劲吸了一大口，夸张地叫道：“嗯——！好香呀！这个肯定好吃！谢谢超超！你真是天下第一好！”
说完老邢又神秘地对超超说：“你猜爷爷要送给超超什么？”老邢从身后取出一个玩具赛车的盒子，大声呼道：“当当当当！喜不喜欢！”超超尖叫起来，跳起来直拍手，双手接过玩具，一脸掩饰不住的喜悦：“哇！”
超超这时面色一端，后退一步，捧着赛车盒子向老邢狠狠鞠一躬，大声说：“谢谢爷爷！”老邢坐在轮椅上，双手执着橘子也深深鞠躬，大声说：“谢谢超超！”超超继续庆祝，跺脚转圈。
老邢慢慢拉住超超，让他靠着自己，小声跟他说：“超超，爷爷请你帮个忙好不好呀？”超超把玩具盒子抱在胸前，一只手敬了一个军礼，严肃地说道：“保证完成任务！”
老邢对超超耳语了几句，并从身后拿出来一个精美的复古摩托车的小模型，交到他手里，拍拍他的肩膀。超超一手抱着赛车盒子，一手拿着摩托车模型，蹦蹦哒哒地离开老邢，跑到了电视室的前面。
电视室的前面，站着超超的老师。老师年轻漂亮，长得和老韩的女儿一模一样。她站在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中，温暖恬静，微笑地看着大家。她的周身布满柔柔的光，一如小邢第一次看到老韩女儿时眼中所见。
超超来到老师跟前，拽着她的裙角，把摩托车模型递给老师。老师面露讶异之色，缓缓蹲了下来。超超在老师耳边说：“老师，这是那个老爷爷送给你的。”超超指向老邢。老师向超超指的方向看去，老邢正微笑地看着她。
老师莫名地有点受宠若惊，赶忙站起想过来推辞。老邢赶紧摆摆手，示意她不用。老师还欲过去，老邢举双手拒绝，并且向老师拱手，一脸“拜托不要过来”的表情。老师这才停下脚步，面带干净的微笑向老邢浅浅鞠了一躬。
电视室里仍旧弥漫着老人与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老师将模型翻过来，只见模型的底座上刻着三个小字，歪歪扭扭的，但任谁都能看出刻字之人的庄重与感激——
谢谢你！
小说【爱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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