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长夜将明

作者: 雁辞白鹭 | 来源:发表于2019-12-14 11:39 被阅读0次

    (一)

    上元二年四月初六,国子博士齐涟同当朝权宦李辅国的养子李氏被发现暴毙于扬州锦玉楼厢房。

    两人分遭射杀与毒害,死状惨极。

    待消息经过驿道或水路被带进京,距案发已过了近十日,连年号都变成“宝应”了。

    阿聆在歇脚的客栈要了两份小菜,听邻桌的食客们聊得精神。

    “那厢房管事不走运,给贵公子叫早是殷勤,想讨些赏钱,哪料见了脑袋开花,隔夜饭都要呕出来咯。”行脚商打扮的人讲话带着点吴音,故事听起来仿佛就更加真实。

    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还会讲齐博士怎样为巴结有权没根的人对学生李氏投怀送抱、不料亲热时被未婚妻贺三小姐撞个正着;他的丑事传回老家扬州,给齐夫人气到投湖、还把亲妹的婚事也搅黄了等。

    内容绝对丰富,几分真假不清。

    总之就是齐涟不知孝义廉耻、活该被宗家从族谱上除名,死了好。

    名门望族这些不光彩,丢到市井这口大锅里,就是任谁谁都可以你三言我两语地加料。

    廉价美味同盐煮毛豆,加个“听说”,就端上了小老百姓的酒桌饭桌,百吃不厌。

    阿聆咬着调羹,考虑要不要再来盘点心。

    行走江湖许多年,她早就习惯了听别人在街头讨论自己亲手做下的案子和目标背后的种种。

    作为蜀中秘地走出来的精英杀手,唐聆的职业素养早已将沉着与冷静融进她的一呼一息。

    多日前瞄准齐涟眉心扣下轩辕弩扳机的时候,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即使那是她的救命恩人。

    (二)

    平康里。

    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空气中弥漫着名贵脂粉的香气。

    这是花街柳巷佯装繁华安定的惯用伎俩。故意教长安人还以为活在四方来朝的开元盛世、还能肆无忌惮地挥霍银钱和裸露欲望。

    扮了男装的阿聆走进一家名气尚可的花乐坊。她熟练地谢绝要挽上来的娇俏仙子(注:仙子仙女在唐时是对妓女的喻称),径直向坊中那体态丰满的中年女子走去。

    “坊夫人,冬日夜长,你这生意越做越好了吧。”拟出男人的嗓音对受过训练的阿聆不是什么难事。

    中年女人闻声转头,见着来者,脸上立刻堆了笑意。

    “公子说笑啦,人间四月,哪来冬夜一说,这夜再长,也终归是要见明的。”

    坊主把手头的事交给伙计,亲自送阿聆上楼,开了极不常开的金厢房。

    进屋,阿聆习惯性地观察了一下房内角落和窗口,坊主随后,将门仔细带上。

    两人合力挪开了那精美的雕床。坊主在床后的墙上摸了几下,找到机关,一扇上了重锁的门露了出来。

    她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递予阿聆,道:“聆姑娘进去吧,齐老大人已经在里面等候了。”

    门后的台阶会带着每一个知晓它存在的人走向一条秘道。

    而秘道尽头的暗间里,齐家另一位因为卖主求荣、投靠权宦遭人唾骂的地方要员正端坐在椅子上。

    他是齐涟的父亲,从前建宁王府上的谋士,现任江南盐铁转运总使。

    阿聆朝他躬身,礼罢从怀中拿出了一个折叠过的信封,双手呈上。

    “齐大人,这是朝中官员同那太监的书信,从李氏那里弄到手的。”

    齐老先生拆开信封,急急将里面的信纸掏出,又小心展开,细细阅读上面的文字。

    两张阅罢,齐老先生忍不住连连拍桌,压低声音叹道:“好啊...好啊...陛下病危...这狗内官果然外通胡人、控制了金吾卫,定是想在宫里作乱!”

    “王爷料想的不错...皇后与宦官们联合必然会因利益分割生嫌隙...得先借李辅国的手解决后宫重患...再除掉这个狗奴才...必须除掉他...七年了...除掉他就能给王爷报仇了...”他盯着信的眼睛几乎是要放光,一时间忘记了阿聆还在身旁,竟激动地自言自语起来。

    共事两年多,阿聆知道,太子暗阁里的每一个人心上都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而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从被建宁王嘱托要辅佐好广平王的那一刻起,就背负了整个大唐的命运。

    为守此诺,他牺牲了太多太多。

    齐大人很快便平复下来,他收好信件,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告诉唐聆近期宫内必有乱事发生,叮嘱她带手下人保护好太子安全,一切皆以保证太子能平安继承大统为先。

    走之前,她又被叫住。

    “对了聆姑娘,他...他跟我说事情结束你就要走了,可有想好去处?”齐家男子都言语温柔,老大人说来更像是父亲的关怀。

    阿聆点点头,从暗袋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道:“他给了我这封手书,叫我带去太原找他开客栈的表妹,说她能给我安排个差事。”

    “那就好...那就好...”,齐老大人略带悲伤的怜爱目光落在那手书上,似乎看久一会儿能多捕捉些“他”的气息。

    阿聆走出房间后不久,隐约听到被压抑的哭泣声从身后传来,那声音苍老而痛苦,好叫人心疼。

    她转身朝着声音主人所在的方向,默默行了大礼。

    (三)

    宝应元年四月十八,唐肃宗李亨驾崩。

    十九,太子豫为故帝发丧,宣读遗诏。

    廿日,太子即位,为大唐第八位君主。

    黑夜里,阿聆借着星光,骑马狂奔于河东道广阔的土地上,耳畔是空气极速流动留下的呼啸。

    “你这么好的身手,浪费了该多可惜。”齐涟那温和清明的声音在脑袋里响起来。

    三年前,她无意间发现效力的杀手组织与史朝义有接触,于是愤然杀了主张通贼的二把手,被一路追杀至洛阳,后因伤失血昏迷在街角,看戏晚归的齐涟与贺笙捡回了她的命。

    在贺府养伤的小半年成了阿聆一生中最受呵护的时光。

    她也亲眼见识了洛阳城“驿寄新桃”的佳话:每年三月,齐涟会从江南邮寄新采的桃花枝到贺府,再配上两件小礼——多是亲笔的情笺或南方的好物。

    齐家不会在乎那八百里加急耗费的金银,贺府看重的也是那可以想见的琴瑟调和之美。

    那时她真的相信并期待,齐涟与贺笙会顺理成章结为夫妻、生儿育女。

     “阿聆,杀了我。” 齐涟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那夜匿在锦玉楼窗外所见所闻一起袭入脑海: 她听见宦官养子调情时的情言爱语,也听见他毒发时的唾骂呻吟。

    齐涟就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误对自己动了真情的“断袖情人”口吐着黑血倒在地上:从扭曲挣扎到气力散尽。

    杀完人的书生从怀里掏出来一支簪,凝视片刻后贴在了心口处,抚了又抚——那爱不可抑的表情他从前只对御赐的王羲之真迹露出过。

    他把簪子安放在桌上,目光停留了一会,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嘴角挂上了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地笑意。

    然后他望向窗外,眼底盛着江南春水般淡淡温柔。

    一如从前。

    这一眼,是托付,是感激,是告别。

    唐聆的眼睛在她扣下轩辕弩的板机时连眨都没有眨,此刻却不受控制地往外掉着泪水,模糊了赶路人的视线。

    她忽然想到很多或有关或无关的人:齐涟、贺笙、齐老大人、齐夫人、齐涟的幼妹、坊夫人、建宁王、太子殿下、郭将军、李氏、张皇后、越王、李辅国、程元振,甚至还有肃宗、玄宗、杨妃、高力士、李太白。

    东方已隐约有些亮色,那昭示黎明到来的微光一点点喰食掉覆盖在穹顶之上的深蓝夜幕。

    阿聆猛地拉住了缰绳,惊的马儿叫唤出声,险些带着她一齐摔倒。

    突然而仓促的嚎啕大哭在宁静的驿道上是那般哀伤与悲恸。

    这一场从意义上更像是告别仪式的释放,她等得真的太久了。

    (尾声)

    宝应元年十月十七日,“盗贼”潜入李宅,取李辅国项首及一臂。代宗假哀,赐谥号丑。

    奸佞得除的消息传来,阿聆看着客栈的同僚们欢呼雀跃、奉那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盗贼”为英雄。

    当初齐涟邀她加入太子暗阁的时候,她还不信这么一个连科举殿试都还没考的文弱书生竟是胸有震覆朝野之妙计、救国水火之大志的暗阁首脑之一。

    后来她信了。即使他死了,一切也都如他规划的那般发展着。

    老板娘红着眼把她拉到屋内,悄悄告诉她:皇上秘发了亲笔信去扬州,齐涟已经被迎回族谱,牌位可以被放进齐家祖祠里供奉,齐贺两家也解除了误会。

    骄傲要强不逊于男儿的老板娘第一次哭得梨花带雨:她是心疼姨父与表哥为了国家背负误解与责难,心疼不知情的姨母和表妹在绝望中尽受煎熬,心疼未过门的表嫂年纪轻轻痛失良人遗憾此生。

    唐聆不会再为黎明前的那些事流泪了,她的情绪早就在那个拂晓抛尽。

    老板娘的发髻的因为哭泣而抖动,阿聆看着上面的饰物,忽然间又想起那支沾上了齐涟鲜血的簪。

    她用了两盆水,亲手把它擦拭的干干净净。

    如果她给的那二两金锭足够诱人,如果那扬州驿站的老板足够诚信。

    来年春日,洛阳贺府还会收到最后一个从江南八百里加急的包裹,内有绢帛包着的紫玉簪子、连同一枝新采的桃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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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时代嬗变里,没有屈服于长夜、始终为国家黎明的到来斗争的人一直是我想写的题材

    查完资料,连续四天深夜爆肝作品,感谢你点开它~

    在唐书中找到可以合理下手加创作的部分,大部分都是基于正史写作,如有错误欢迎指正。

    为了方便食用删减了一些暴虐片段,希望以后大长篇修改完了能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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