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衣堂柃子
1
长夜尽，天将明。
阳光斜斜地淌过酒馆的木门，照在柜台上。
柜台没有上漆，光泽却很亮。而且这柜台已和酒馆一样老，经过几十年的风尘，越用越亮。
美中不足的是，在柜台的正中，嵌入了一个白玉酒杯。
酒杯质地温润，细腻通透，远远看去，像一块羊脂，长在木头上的羊脂。
羊脂当然不是生来就长在木头上的。
酒杯会长在手上，会长在嘴上，但也绝不会长在木头上。
必定是有人用内力打进去的。
这个人此刻就在酒馆里。
2
柃子来十风酒馆已经有些时日了，虽说那白玉酒杯中的酒已经干了，但她手中的酒杯始终是满的。
按掌柜的话说，这姑娘一顿饭就能喝一坛女儿红。
不过她今天居然没有喝酒。
她很乖地在练字，青柠姐姐说练字的时候不能喝酒，她一向很听青柠姐姐的话。
因为她想成为像青柠姐姐一样的杀手，为血衣堂的大业而战的杀手。
青柠姐姐温柔地朝她笑了笑：“你当然能成为一个杀手。”
柃子高兴得跳起来，拉着青柠的衣袖就走：“那快教我吧！”
青柠沉下了脸：“你的内力和轻功都不错，就是心太急了。就说上次，你身无分文，却偏偏声势浩大地急着去倾城楼要酒喝。若不是堂主拿金镶玉发簪给你抵了债，现在都还不知道你能不能从老板娘手里要回你的玉佩呢！”
柃子的脸红了红，她绞着青柠的衣角道：“我可以改嘛。”
这不，青柠让她每日清晨在酒馆的酒桌上练字，好好磨练她的心性。
3
“可是酒桌是用来吃饭喝酒的，不是用来写字的！”
“十风掌柜的酒桌够结实气派，经得住你折腾。”
“酒桌的木头一股油味儿，还有金针菇卡在木头缝里！”
“正好，你帮掌柜擦擦。”
我的心情比掌柜那张油了几十年的酒桌的味道还要复杂。
我是个又贪吃又贪杯的仙兔，时不时撒娇蹭一点胡萝卜羹，去掌柜的酒窖喝点小酒，藏在堂主的被窝里赖床，不仅如此，被人叫醒还破口大骂，然后继续睡到日上三竿。
本来，我就是到人间来玩的。
不过，自从我决心成为一名杀手，就再也没有赖床。我是嘴上嘀嘀咕咕的，但每日清晨的练字我可一天也没落下。
今天要抄写一首诗：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消愁斗几千？”
李商隐的《风雨》
青柠姐姐说，这是怀才不遇的诗人发出的感慨。豪贵们都在宴饮享乐，而自己在下层遭受排挤，没志气的人身居高位，有志气的人却没有办法报国。这首诗的特别之处，就是不流于哀怨，更多的是愤激不平，我们血衣堂的杀手应当有这种志气，以推翻狗皇帝的统治。
她的眼睛很亮。
我却不太明白，什么是志气？造反之后我们又能干什么？历朝历代的皇帝不都一样地搜刮民脂民膏吗？坐了皇帝的位子之后，我们会不会成为自己讨厌的样子？
血衣堂要造反，要杀了皇帝。虽然我不明白为何造反，但我是血衣堂的人，他们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总没有错。再者，若是功成，我能分一点好处，若是功败，我一溜烟就能跑，还管什么志气呢。
店小二来给我添茶，热气腾腾的茶，茶香一直飘到门外。
雾气氤氲中，闪进来一条黑影。
天色正早，什么样的人会来酒馆！莫不是彻夜不归的窃贼？好大的胆子！
这么想着，我手边的茶杯已经飞了出去。
4
茶杯飞出，飞出去的时候已经碎成了六七十片，就像六七十件各式各样的锋利暗器。
茶水溅出，溅出的时候就像是一把针，而且是滚烫的针，针针直逼面门！
其实，只要一根针就足以让他痛不欲生，更何况这里有六七十件看不出攻击目标的锋利暗器，有上千根能让人痛不欲生的针。
他已经被这些武器包围，看来是非死不可了。
店小二闭紧了双眼，冷汗从额头上流下来，心里发颤：“姑奶奶，可别一大早就杀人，多不吉利啊。”
“好香的茶！”门外进来那人微笑着叹道。
他出手更快，在店小二倒完最后一滴茶的时候，他的扇子就已经“刷”地打开，暗器一靠近他，就都如笨拙的鸽子，只扑棱了几下，便倒在地上。他把扇子一收，细细地闻着，仿佛很享受茶的香气。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我心中一惊，才发现这是个书生模样的人，一身青色长衫，脚踏木屐，手持白扇，长眉玉面。
我不自然地硬着头皮回道：“清晨就应当配上清茶，所以我请你喝茶。”
他将扇子在手心敲了敲，朗声道：“好！姑娘请我喝茶，哪有不喝的道理。”说罢他便坐在了我对面，探身看了看我写的字：“抄诗呢。”
我让店小二给他添了一杯红茶，没好气道：“你挡着我的光了。”
书生越来越觉得这个女子有意思。
他笑笑，没有说话，摇着扇子去了另一张酒桌，就在他转身的时刻，他觉得眼角似乎闪过了一道白光。
5
书生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白玉酒杯，像是长在柜台正中的酒杯。
他倒吸一口凉气，脊背冰凉，不过不是因为酒杯，而是那柜台。
柜台是用阴沉木金丝楠木制成的。
阴沉木金丝楠木多出自巴蜀之地，这种深埋地下数千年的木宝具有独特的水浸纹理和金丝，是千金难求的稀世珍宝。俗话说：“纵有珠宝一箱，不如乌木一方。”而这家酒馆的掌柜不仅有这么大一方木宝，还随随便便让它做了柜台，供人倚着取酒喝。
作为一个游历丰富的人，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特别的酒馆。
眉心一点红妆的女子，古朴陈旧的木门，笑而不语的店小二，价值不菲的柜台，嵌在柜台里的酒杯，这一切都太奇特了。
他感叹道：“我本来就立志要走遍千山万水，去寻找不一样的人生，今日也真是长了见识，不枉赴行啊。”
听到“立志”二字，我怔住了，放下笔就去找他：“你可知道，什么是立志？”
他摇了摇扇子，看着远方的大路，微笑道：“就是为自己找一份生活的意义。”
我叹了口气道：“那生活的意义一定很难找到吧。”
他笑了：“生活的意义不难找到。比如，我想游览河山，起身走就是了。可是，有时候也很难找到，就像姑娘方才抄的诗，诗人就是为着自己的远大志向无从实现而苦恼。”
我皱了皱眉：“这么说，生活的意义可以说小事，也可以是大事。我不想做一个苦恼的人，可是我要做的又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书生没有问是什么事，因为他知道，孤身在外的人知道别人的事越少越好。
不过他认真地回答道：“其实生活的意义，都是自己寻找到的。而且，也只能是你自己赋予它意义，即使它看起来就像水中的月亮。只要你诚心向往，说不定一抬头，就真的能看到月亮。”
6
月，娥眉月。
我和黑猫坐在十风酒馆的屋脊上。
远方一排排的屋脊就像鱼骨般排列，一个接着一个，规则有序。
我忽然问道：“阿喵，我们是不是也像这些屋脊一样，一昧的跟着前面的人走呢？”
黑猫打了一个哈欠道：“至少我们不用担心选哪条路的问题，这不挺好的吗？”
我看向起了薄雾的月亮：“可我还是想有一个独特的，属于我自己的志向。”
黑猫眨了眨眼睛道：“也行。做人的话，总得有一个志向吧。”
我觉得还是没有说清楚：“不是那种跟着堂主造反的志向。”
黑猫睁大了眼睛：“你不想留在血衣堂啦？”
我叹了口气：“我肯定还是要留在血衣堂的，只是不会跟着堂主一起去造反了，我找不到造反对于我的意义。”
黑猫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我笑了：“跟着掌柜和堂主，见见江湖也很好哇。”
黑猫也笑了：“那你明天还练字吗？”
我笑道：“当然要练！不过，我要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杀手！顺着自己的心，一直走下去。”
一只兔和一只猫相互依靠着，在屋脊睡得很香甜。
天上的月亮弯弯的，像极了它们嘴角的微笑。
娥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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