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遗嘱

作者: 赵废鹅 | 来源:发表于2020-05-12 23:19 被阅读0次

    魏国旗正在去律师事务所的路上。

    他要立个新遗嘱。因为他偷听到了一些事情。

    01 癌症

    今年65岁的魏国旗,去年被查出来患了癌症。

    儿子魏有为和他断绝来往已十多年了,但听说消息后居然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家:“爸,今后我来照顾您!”

    有为辞了工作,天天给他做饭洗衣;儿媳也时不时赶来医院,给他削水果、陪他聊天。还有那个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孙女,美术天赋极高,在病床边给他画肖像画,谁看了都竖大拇指。

    活到60多岁,魏国旗从没这么幸福过。他每天都在爱意中醒来,做梦都是甜的。他甚至有时会感谢癌症,不仅让他过了一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还让他重新获得了和儿子间温馨的时光。

    许是这天伦之乐的奇效,癌症居然被控制住了,魏国旗身体一点点见好。医生上个月给他办了出院手续:“好好在家静养,活五年以上绝对没问题。”

    儿媳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难看。儿子不说话,但烟一根接着一根,家里的垃圾桶都是烟蒂。

    魏国旗不明所以,直到昨晚才明白这变化的原因。他亲耳听到媳妇带着怒气的低语:“如果他不死,你自己看着办!”

    “就不该那么早立遗嘱。”魏国旗暗自后悔,“比牛还倔的人突然回来,还说要照顾我,就知道没安好心。”

    魏国旗半年前还在医院时,儿媳娟娟给他带来一个律师:“爸,你有什么放不下的可以和他说。”他一下明白,这是在提醒他要立遗嘱了。立便立吧,反正他除了一套房子也没有东西了。

    房子!

    怪不得,这小兔崽子心思在这儿呢。本来是套老破小,前几年附近建了一所高级中学,一下变成炙手可热的学区房,房子现在可以卖上百万!

    魏国旗叹了口气,觉得这人生暮年实在凉薄:“他急什么呀,房子总归我是要留给他的呀……”

    这时传来孩子的欢笑声,魏国旗一扭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肯德基门口。一位父亲正牵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男孩往里进,旁边是神色温柔的母亲。

    一瞬间,他有些恍惚,记起了很多事情。

    02 转折

    有为小时候特别听话。

    那时候,孩子他妈还没死,他也还没下岗。虽没有大富大贵,但一家三口总是其乐融融。他下班回来就去接放了学的有为,两人回到家,温柔贤惠的妻子和丰盛可口的饭菜早就等着了。充满欢声笑语的晚餐,是他一天里最期待的时光。

    那天晚饭时,妻子突然开口:“城那头开了家叫什么肯德基的,一个外国餐馆。那个汉堡,好多孩子在吃。”

    他本来想发表一番批判,结果瞥见有为眼里闪烁的渴望,话语一转:“有为,你想吃肯德基吗?”

    “想!”

    “好,明天咱们全家一起去!”

    当年他就是这样,牵着有为,身后跟着他妈,推开了肯德基的大门。有为脸上的笑容,比那个小男孩还要灿烂。

    可他没想到,那居然是三口人最后的欢乐。

    马上,九十年代国企改革潮里,他下岗了。


    重新找工作的日子尤其艰难。

    那阵子的魏国旗总是烟不离口。可新工作迟迟没有消息,家里的积蓄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

    一天晚上,有为吃完晚饭,支支吾吾地开口:“爸爸,你好久没给过我零花钱了。”

    他怒气一下冲了头:“钱钱钱!家里哪来的钱!”

    有为闪着泪花,一言不发地跑出了家门。妻子紧张地追了上去,却没看见巷子口的来车——

    他知道,有为自那以后一直恨他。恨他害死了他妈妈。可他又怎么知道,有为要钱是为了给妈妈买生日礼物?他又怎么知道,窄窄的一条小巷里那天会冲出一辆大货车?

    此时有人介绍了他一份新工作,偏偏又是货车司机。

    他和有为之间,从此就隔了一条鸿沟,深不见底,宽不可逾。

    03 隔阂

    可能是太过羡慕,鬼使神差地,魏国旗跟着那家人进了肯德基。

    他听见前面父亲喜悦的声音:“儿子真棒!吉他比赛居然拿了第一名,赢了那么多年纪比他大的哥哥姐姐!我就说嘛,天生我材必有用,成绩不好有什么关系,我儿子是音乐天才!”

    周围的家长纷纷投去赞许的目光,魏国旗却怔在了原地。

    有为也曾经喜欢弹吉他。

    他当上货车司机后,日日早出晚归。有为小小年纪,不得不自己照顾自己。

    他心中有愧,可不知如何说起。有时深夜回到家,只是盯着儿子熟睡的容颜默默掉泪,然后在他枕头下放上零花钱。早上天还不亮又出了门,厨房里做好了给儿子的早餐。

    零花钱和早餐,这是他作为父亲最后的执拗。也是他仅能给予的执拗。

    所幸的是有为一直很懂事,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孩子一年一年长大了,却从没让他这个父亲操过什么心。

    然而高三那年,他接到老师的电话,问他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一头雾水,老师又补充道:“有为最近,晚自习会逃课。”

    他请了假,晚上怒气冲冲地守在学校门口,果然看到有为溜出学校。他一路跟着儿子,最后到了一家昏暗的小店。

    他一言不发地进了门,一眼就看见坐在中央舞台的儿子正弹着吉他。台下一群差不多年纪的小妹妹为他大力鼓着掌。

    他猛地冲到台上,一把拎起儿子:“你就是这么读书的?谁要你逃学的?高三了!你知不知道学习有多重要!”

    “哄啪”一声,吉他被摔成两半,在聚光灯照耀下,刺眼而惨淡。

    他站在肯德基中央,脸色煞白。

    当年的他,怎么会那样莽撞?

    他没问有为什么时候爱上了吉他、没问有为今后有什么打算,甚至老师那句提醒也当做了耳边风:“有为学习成绩没有落下,我想他只是需要陪伴和理解。”

    现在回想起来,他只觉得儿子当年在舞台上的样子,闪闪发光、前程无量。

    而他摔碎了有为的梦想。

    有为最后高分进了个好大学。读的是工程专业。可,那是儿子真正想要的吗?

    “爷爷你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坐一会?”一个穿着员工制服的小姑娘关切地问,一双眸子满是担忧。

    “我……没事。”魏国旗礼貌地摆摆手,突然发现这个女孩子他似曾相识。

    他记起了什么,心脏砰砰跳起来。

    04 平行线

    有为读大学后就很少回来。工作后更是如此。

    父子俩明明相依为命,却活得像是两条平行线。只在春节时才被尴尬的问候和街道的喧闹凹出交集来,转瞬间又回到正轨。

    直到那年,他带回一个女孩。

    “我要和她结婚。”

    有为的一句话在他心里炸出惊雷,他强忍怒意把儿子拉到厨房,悄声说:“她连小学都没读完,又是农村的,家里还有两个重病缠身的老人。你再想想。”

    “我说了,我要和她结婚。”

    “我不同意!除非你和我断绝关系!”

    “好。”

    想来厨房帮忙的女孩听得眼泪汪汪,准备说些什么,却被有为一把拉起跑出了家门。

    父子俩此后十几年不曾有过来往。

    “爷爷,你的家人呢?需要我联系他们吗?”面前的她犹如当年那个女孩的翻版。

    “噢不用了——小姑娘,你母亲是不是叫余梅子?”

    “咦你怎么知道?”

    “之前有点交集……你母亲,其实挺好的。”

    “她当然好啦!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妈妈是个大好人呀。从小她就教我要善良、要帮助别人。虽然没读什么书,可我觉得,她的品德甚至比那些教授还要高!”

    “是吧,可惜我当年……你妈妈一定找了个好人家。”

    “嗯,我父亲挺好的,他当年可有钱了,但一点不嫌弃我妈的家境。我妈本来有个对象,结果怕耽误人家大好前程,主动分手了。嗨,爷爷你说,我妈这么优秀的女人怎么会耽误他,他上赶着追我妈她还不一定要呢!”

    面对侃侃而谈又落落大方的女孩,魏国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突然意识到,他做错太多事了。

    他让有为没了母亲,他毁了有为无忧无虑的童年,他撕碎了有为的梦想,他还割断了有为和梅子本该甜蜜美满的爱情。

    事到如今,他除了一套房子,还有什么能弥补?一套房子,能补偿他万分之一的亏欠吗?

    05 交叉

    “是陈律师吗?我是魏国旗,遗嘱不改了。嗯,就那样办吧。”

    挂了电话,他心里涌上阵阵悲苦:纵使儿子不再念亲情,他也责怪不得。走到这一地步,都是他这个不称职父亲的错,是他的错啊!

    手机铃声复又响起,居然是有为。

    “爸!您去哪儿了?”

    “噢,我在外头散步呢。”

    “嗨那就好,我以为你出了啥事,可急死我了!对了爸,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找到工作啦!”

    他想到了什么,问道:“这阵子你心情不好,是因为工作?”

    “是呀,本来准备就辞职几个月,结果重新找工作真的不容易。您这边医药费报销没下来,梅梅学美术又要钱,家里还有各种各样开支,她还天天在我耳边念叨……嗨,没关系,现在都好了。”

    “梅梅她妈那样说,我还以为……”

    “您听到了?呵,所以啊,我准备和她离婚了。她就爱钱,老惦记着家里这套房子发财!不过我都和她说清楚了,您生前生后,这套房子我都不卖!还有,您老医药费我一个人负担,不花她一分钱,我巴不得您长命百岁!”

    “离婚?不卖房子?”

    “当然不卖!这可是妈妈和我们俩一起住过的地方,怎么能卖?我们家缺这钱吗?只要爸爸您健康,梅梅能上她想上的艺术学校,我就知足了。”

    儿子这一番话让魏国旗猛然惊醒:他竟这样误会了!这一年来,儿子的照顾细致周到,他没考虑儿子辞职后有没有钱便罢了,竟因为一句话便心生怀疑甚至愤怒地要改遗嘱……四十年了,他这个父亲,依然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有为,爸爸误会你了,爸爸……对不起你!”魏国旗声音颤抖,一遍遍地道歉。

    电话那头的有为可能明白了什么,沉默许久才说:“爸。你不用道歉。这么多年,很多事情我都懂了。”

    “妈妈离开,不是你的错,是那辆大货车违规开进巷子;你选择当货车司机,也不是因为薄情,是为了整个家的生计。可那时的我不明白,特别恨你,总是拒绝接受你的好意。我就像只刺猬,你不懂我,我也没向你敞开心扉。”

    “就像当年我喜欢上吉他、想和梅子结婚。都是沟通就能解决的事情,偏偏我一言不发,结果只是将我们之间的隔阂越拉越大。”

    “爸,这些年来,我时常梦到我们三口人一起的日子,妈妈在厨房炒菜,你就在饭桌上给我讲《三国演义》。多好啊,我笑着醒来,又哭着重新睡去。”

    “我也会记起很多细节:你深夜回到家把零花钱塞到我枕头下的样子,早晨在厨房蹑手蹑脚给我煎鸡蛋的样子,拿着我满分考卷手舞足蹈的样子……那些年,你日日为了我辛苦奔忙,是我看不见,是我没明白。”

    “爸,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才对。去年听到你患病的消息,我感觉天都要塌了。你知道吗,你是我这世上最后的依靠了,没有你,我怎么活啊?”

    魏国旗默不作声,可早已泪流满面。

    此时,那对父子正大快朵颐,欢声笑语回荡在餐厅各个角落。魏国旗看了看他们,声音沙哑又充满期待地开口:“有为,我在肯德基。你,还想吃汉堡吗?就和,就和当年那样。”

    他错过了儿子的童年,错过了儿子的青春期,错过了儿子的青年,但老天仁慈,给了晚年的他一次补救机会。

    他与儿子的沟壑,似乎,现在填平还为时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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