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女将新收的蚕茧铺在一个大竹筛上,院子中这样的竹筛已经摆了许多,忙里偷闲喝口井水,夜色已经抄上来,好在不多时便有无数的繁星亮起,并不比白天时候暗了多少。
那只该死的喜鹊又落在了窗正对着的枣树枝上,叽叽喳喳烦人。
“七月啦,七月啦,赶紧去天河啦,去天河啦。”
织女将吃了一半的青枣丢出去,正打在喜鹊的头顶,喜鹊登时叫唤得更欢快起来。
“快去找牛郎啊,去找牛郎啊……”
织女和牛郎已经分居很久了,连她自己也记不清多少个年头,很久以来她总是一个人住在天河的东岸,牛郎住在西岸。东岸有桑林,她要织布便离不得东岸,西岸有草地,他要放牛自然也就留在西岸。
织女一想到当年自己的懵懂无知就十分懊恼,越发憎恶牛郎的榆木脑袋不思上进,想当初怨自己年轻,也是没见过几个男人,偏生看到放牛的牛郎呆笨老实,以为终生有了依靠,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委身下嫁,她本是想着找个男人老实可靠,等结了婚,有了自己的辅佐,这人脑袋开了窍,再上进一些,不说在天庭里谋个一官半职,就是在仙界做些生意,也尽够二人风光,想想嫁了董永的七姐,想想嫁了许仙的白蛇,她信心百倍,可谁曾想牛郎不负其名,终日里就知道放牛,偏生这老牛不生不养,亦杀不得肉,活像是养了一头祖宗,反不如自己一门心思养蚕织布来得富裕。
千年前,听说闺蜜三圣母生了孩子,日子过得越发紧巴,织女心里也不好过,将新织的锦缎送了些过去,谁知道连个照面都没打上,就给看门的给挡了回来。后来又在娘家办的蟠桃宴上认识了一个叫嫦娥的,两人相谈甚欢,才知道那嫦娥本是凡间人,她男人也似牛郎这般没有什么本事,只会打猎,方圆数百里的猎物都打光了,也找不到别的营生,害得嫦娥陪他每日吃乌鸦肉的炸酱面,她那样俊俏的一个人,终于是受够了,可巧她男人得了两颗仙丹,原本是打算将来老了,两人一道升天成仙的,嫦娥想,要是一同上了天,保不齐还要跟着一路吃乌鸦肉的炸酱面,那可真就熬不下去了,于是她将心一横,把两粒仙丹都吞了,立即升天,撇下她男人在凡间,死活不顾。
就该如此,织女心里想,能过就过,不能过还是趁早分开的好,她原本也是打算跟牛郎断了姻缘的,可惜自己娘家就先不允,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又搬出嫁鸡随鸡那一套老古董,说什么女子要讲三从四德。总是不允,还下了通牒,若是织女任性私下里跟牛郎离婚,就要除了织女的仙籍。她心里明白,娘家只是为了一个面子,至于自己的幸福,他们是从来不会顾及的。
就像给她俩规定了每年要在天河边相聚一次,无非就是树立一对恩爱情侣的典型模范而已。
“快呀快呀,凡人等急啦,凡人等急啦……”
喜鹊又聒噪起来,一点眼力劲都没有,丝毫不顾织女的脸色已经发青,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
凡间大地已经被夜色笼罩,四下里无数灯火摇曳,离七夕还有一点时间,年轻的男女已迫不及待抬头仰望,期待可以看到他们的榜样。
她不得不去,这是作为她能够安静生活在东岸的条件,她答应了仙界,每年在天河边跟牛郎见一次,只为了给仙界凡间一个夫妻恩爱的假象,毕竟就算仙界里,知道他们夫妻不和的神仙也只是核心层那些,至于大多数神仙,尤其是天南海北那些散仙,他们都一直羡慕牛郎织女的故事,至于凡间,更是将他们作为情侣的典范,每年的七夕这一天,年轻男女争相赴约,他们或在柳树下,或在花丛中,抬头遥望天河,等待着牛郎织女的相会,就像他们一样。
织女将竹筛里的蚕茧都翻了一遍,又给幼蚕喂了桑叶,随手拿了一根银梭,慢悠悠往河边去,她住得远些,必得提前几天出门方可赶得及在河边相会。
……
喜鹊早就到了河边,发一声轻鸣,一时间无数喜鹊从远方铺天盖地飞来,一只叠一只在天河上搭起一座鹊桥,牛郎骑坐在那头老黄牛背上,对着默默无言的老牛说道:“你说她会不会有点变化,她今年会不会对我好一些?”
老牛翻个白眼,只顾温吞吞在鹊桥上往这头移动,眼见着一只前蹄就要从鹊桥落到东岸,一把梭子从眼前一闪而过,织女的声音响起。
“你敢叫这老不死的瘟牛上我的东岸,我就用这银梭在他身上来回戳几个窟窿。”
牛郎知晓她绝非玩笑,说得出必然就做得到,心里不禁叹一声,这脾气几万年了都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啊。
他从牛身上下来,一时之间不敢迈步,僵在那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好半天反应过来,问道。
“岳丈和岳母都还好吧?”
“谁是你岳丈?谁是你岳母?他们好不好我又怎么知道。”
牛郎被一阵抢白呛得更是手足无措,只摆弄起手里那根放牛用的鞭儿,这下就更叫织女心中生厌,织女翻出两块白眼来,心里愤愤骂道,“蠢东西,就知道摆弄那根破鞭子,怪不得这辈子要跟一头牛过活,活该”。
虽然这样骂着,心里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同样不怎么好,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半斤八两罢了。
“你还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里做甚,还要我八抬大轿过去抬你啊!”
被织女又骂了一通,牛郎才反应过来,忙舍了老牛一个在桥上,他自己迈步上了东岸,头上已经见汗。
等站得近了,织女细瞥一眼,发现牛郎是一年比一年显老了,她可还记得当年的精神小伙,身材结实,线条匀称,夏日里光着膀子,一身黑黝亮的肤色,手中将鞭儿一扬,煞是好看,可如今的牛郎眼角有了皱纹,肚子显出来,腰背也不那么挺拔,加上那一身臭烘烘的牛屎味,叫织女看了越发不爱搭理,转身一人进了茅草屋。
当初天河还不独属天宫私有的时候,人人都可以在此租个船儿顺流划下去,到河中玩耍,只是随着天宫将天河收归私有,此后一应的闲杂人等再也不得靠近,这停泊小船的渡头也就荒废,只剩下当供船夫歇脚的茅草屋,虽然摇曳破败,却终是挺了下来。
织女的美貌,经过了万千年的岁月积蚀,依旧不曾改变,或许这是天地鸿蒙给予美丽女子的格外恩遇,所以牛郎甘心默默跟在她的身后,从来不曾反驳她说的话,这许多年来,自己像一个鳏夫一样默默无闻活在天河西岸,他也从来不曾恨过织女,他只是有些不甘心,一直想着,或许跟织女有了孩子,她能回心转意也说不定,恩,要争取一下。
往前一步或许是万丈深渊,但这总归需要巨大的勇气,牛郎回头看向那头陪伴自己无数岁月的老黄牛,希望得到一些鼓励,却只看见喜鹊站在老牛头顶,正在趾高气昂念叨着什么,六目相对,牛郎仿佛听见喜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行不行啊,不行就放开,我来。”
牛郎虽然愚笨木讷,但他是个男人,男人向来受不得别人在行不行这件事情上对自己有所怀疑,从古至今莫不如此,于是牛郎眼睛终于瞪起来,把胸脯往上一拔,壮着胆子进了屋。
织女坐在床边,屋子不大,就摆着一张床,在许多年以前,他记得这里还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的,后来也许腐朽,也许被人偷走了,总之,如今这屋子里就一张床,所以牛郎不得不凑过去也坐在床边,他本来也是可以蹲在地上的,但是他不想,即便去年他就在地上蹲了一天,从艳阳高照到夕阳西沉,但今年仿佛有所不同,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不许蹲着,就坐在织女身边,就坐在织女身边,于是牛郎在织女身边坐下了,随即被一脚踹出了门。
牛郎慌乱中尽力维持,总算没有扑倒在地,但他已经被踹出了屋子,这时恰好有两个人来到门口,看样子正要进去,迎面撞上飞出来的牛郎,这一高一矮两个中年汉子都有些吃惊。
“你是谁。”
双方同时问出来,又同时尴尬了。
“哦,你是牛郎吧。”高个子似有所悟。
“哦,原来是牛郎啊。”矮个子也恍然开悟似的。
“你们是谁。”牛郎却毫无头绪。
“我们是来收房租的。”
“房租?”牛郎越发糊涂。
“你还不知道吧,这屋子已经被天庭收了,之前没有编制,现在已经划在李天王名下,平时没人路过就算了,今天你们用了,就得交房租。”
“我只是刚进去,而且也不会过夜,日落前就离开这里了,我一直住在西岸的。”
“我不管你待多久,就算你只是在屋门里站一站也要算房租的,这是上头交代下来的规矩,谁也不能例外。”
“哦,是这样,可我的银子都在牛身上挂着,我去拿。”牛郎说着就要转身走。
吱呀一声,本就破败不堪的小门被推开,哗啦啦倒在地上,织女走出来。
“就你银子多,旁人都是穷死的?就不给他钱又能怎地。”
“我们可是有上头的指示。”高个子把脑袋扬上天。
“就你们会扯虎皮,天王怎地,要么我俩现在就走,今年的鹊桥会就散了吧,至于凡间会是什么反应,五湖四海的散仙会不会暴乱,上头会不会大动雷霆,我可就顾不上了。”织女慢悠悠说完,站在那里,也不像要走的样子。
高个子看一眼矮个子,四目相对半晌,一起转身唯唯诺诺退走了。
织女瞪一眼,又进去坐着了,这一天的时间,她总嫌慢。
“进来吧,杵在外面作甚?”织女已经将床收拾干净了些,草席尚且松软。
“坐吧。”
织女主动让他坐,牛郎反而发憷,一时举棋不定,只是在床边站住了。
牛郎心里想,这是织女在给自己的暗示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自己独自一人在西岸蹉跎度日寂寞孤独,织女又何尝不是一个人呢,按照凡间的说法,她这就是守活寡啊,好容易这回织女有了心思,自己要说无动于衷那是骗人的,可真要主动上前,万一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误会了织女的心思呢,真是叫人煎熬啊,牛郎在窗边站着,两只手搓起来没完没了,他想,要是织女主动点就好了,可他也知道,这种事女人总是矜持些,他一个男人都扭捏不安,更不用说奢望织女主动投怀送抱了,他毕竟没有二郎神的英俊相貌,这一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我和想和你生孩子。”
好像晴空里打了个炸雷,牛郎先把自己吓了一跳,这句话怎么就说出来了呢,他本来只是想到上次听赤脚大仙说起凡间的一个笑话,说是有个浪荡子招蜂引蝶整日游走在红袖之间,他就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偏偏身边那些个女孩子就受不得这一句,在他们看来轻浮不堪的一句挑拨,却叫那些女孩子浑身酥软立刻投怀送抱。
但他没有浪荡子的俊皮囊,也没有沾花惹草的本事,他只是把这一句心里想的话在鬼使神差中说了出来,这下不知该如何收场,汗珠顺着牛郎的脸颊滴滴答答掉下去,他在等待织女的怒火,可时光一点一滴逝去,他没有等来预想中织女的怒斥和天火,忐忑不安中抬头偷看一眼,织女笑吟吟看着自己,脸颊上两团腮红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更加娇艳欲滴。
牛郎心想,我没猜错,她就是那个意思。
牛郎心里激动,手脚不停,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来,瓶子里是他托人从老君那里兑换来的金丹,这金丹却不是延年益寿之用,可也价值不菲,加上老君不常炼制这类丹药,就更是物以稀为贵,牛郎倒出一粒黄澄澄的药丸在手心,狠狠心塞进嘴里,嚼都没嚼一口吞下去,体内顿时腾起一股火来,这股火上蹿下跳在周身经脉游走,霎时间一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牛郎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回到在凡间放牛那会,身上有永远使不完的力气似的。
他上了床,一把将织女拽到自己怀里,面对面,织女能够感觉到牛郎从口鼻中喷发出的火热气息。
织女努力让自己的心思冷静下来,她早已不止千百次的思索过,自己真的只是看不惯牛郎的所谓不上进吗?自己是真的因为牛郎的日渐老迈而心生厌恶吗?好像是,也好像都不是,她最终总结出来,她只是单纯的厌倦了这种生活,因为厌倦一种生活进而牵连的厌倦了在生活中的一个人,并非因为厌倦了一个人进而讨厌一种生活,或者说,她曾经很喜欢一个人,只是喜欢这件事本就不是亘古不变的永恒存在,随着岁月的消磨,她开始不那么喜欢当初的那个人了,于是她想尽办法要离开他,这样想着,倒似乎真的是自己亏欠了牛郎啊,但这又并不是自己的错。
既然并没有哪一方有过错,她就不该总是拿捏着牛郎,应该给他一些机会的,毕竟两个人之间需要彼此的妥协和互相的成就。
织女迎合上去,幻想着以后可以延续当年的二人世界,男耕女织,也会重新找到这个词汇最初的意义,她幻想着,但世事总不会尽如人意,牛郎也想不到,他早已失去多年的雄风,虽然因为老君的仙丹而重回巅峰,但这种外力的协助使得他并不能随心随意,于是这一番耕耘在断断续续以及织女的蹙眉频繁中慢慢到了尾声,随即终于迎来了织女的爆发,她再次将牛郎一脚踹飞。这一回比上次好了不少,牛郎可以感受到织女脚力的变化,这一次虽然依旧将自己踹了出去,可并不疼痛,落地也很稳,正落在桥上。
“天还早呢,还不到回去的时候。”
喜鹊从老牛的头上跳到牛郎头上,它感受着牛郎的喘息以及从他呼吸中表现出的满足和兴奋。
“还不到时候呢,不到时候呢……”
牛郎并不搭理喜鹊,骑上老牛慢吞吞往回走,眨眼间不见踪影,喜鹊离了岸边,站在破门口的木桩子上。
“不到时候呢,不到时候呢……”
织女终于忍无可忍,一梭子甩将过去,只听喜鹊哇哇乱叫起来,几根羽毛早已从身上掉下来飘落开去,像是被人撕扯破烂的衣衫。
喜鹊不敢再做停留,慌忙往凡间飞去,过不多时只见繁星被乌云遮掩,月牙失去踪迹,随即响起无数男女的呼喊:“怎么阴天啦,怎么回事,该死的老天爷,你放开牛郎(织女),我来。”
喜鹊打了个激灵,忙躲进树影,梳理起自己所剩不多的羽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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