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稀记得我曾经写过这个题目的文章。都是些情情爱爱的东西。
编辑说，你可不可以换个新的？
我说，不可以。我想，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换一个网签约。我又不是靠这个吃饭。
小编辑叹了口气，隔着屏幕我都可以感觉到她的惆怅。她说，写爱情当然是可以的，可是你写这个第三者什么的，三观有点不正，很难通过评审的。
我说，我没写完，你怎么知道不正？
她沉默了很久，大概是需要喝杯水冷静一下。我打了个哈欠，考虑着是不是要关电脑的时候，她突然叫我了，答应我，写完它，我来这里工作才三个月，你是我第一个负责的作者。
我说，好的，我也快等到它结局了。
小编辑又沉默了几分钟，也可能是在跟别的人聊天，可是我能察觉她的担心，她说，你需要帮助吗？你没事吧？
我笑着打了几个字，你在想什么？我要睡觉了。我不会想不开的。
毕竟，我的小说刚好写到，女主角心中郁郁，准备要同男主角分开。
唉，好吧。小编辑飞快地回复我，有事就叫我，我除了睡觉都在网上。
你不要那么拼。我说。
我关了电脑，关了灯，独自面对着漆黑的房间。昨天晚上，语驰跟我说：“我不会再回来找你。”那么平静的一句话，在我心里却轰然炸开。他还颇有仪式感地穿着一件黑色的西装，头发油光锴亮，好像要去参加葬礼。我们相对无言，坐在热闹非凡的酒楼里。旁桌的吆喝声敬酒声，还有小孩子尖叫嬉笑的声音，愈发映衬出我们的安静。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可是没到脖颈就干了。我叹了口气，将那戒指从无名指上褪了下来，还给他。他见了，却大受刺激，整个蹦起来，仿佛那个银项圈是刚从火里焠出来的，连连推开：“不要！不要！”他的声音都变尖了。
他站起身，迅速地逃离开。也没有解释为什么。
我把戒指的收口处挤了挤，套到了小指上。它从爱情的象征，变成了瑟缩的尾戒，据说代表单身。
我叫来服务员，发现账单已经付款了。于是穿上风衣，走出酒楼门外。门外天阴沉沉的，正在下小雨。
没有了旁人的我，只好紧了紧单薄的大衣，任由雨粉在暗夜里勾勒出轮廓。
我们在阳光小区有一套房子。如今听来也是讽刺。
语驰他将一笔钱存到我的卡上，让我拿去交首期。他说：“我也不是有钱，可是总还是要给你留一点东西。”他拒绝在房产证上留名，他说首付过后就一分钱不剩了。我都没听出来那是他婉拒我的方式。
我坐在小区的滑滑梯前，看着路灯又白又冷的光线，觉得很孤独。
语驰有一个太太。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走到小区门口，一个穿着得体的女子叫住了我，她还用语驰惯用的称呼：“沫沫！”
我回头，愕然地发现我似乎见过她。因为她在语驰的生活中模模糊糊出现过。比如手机相册里翻了很久才出现的照片，又比如语驰妈妈和她的某一张拘束的合照。总之我见过她。
“我是语驰的妻子。”女子开门见山地介绍道。她拉着我走进小区花园，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业主。在一张长凳上，我们心平气和地坐了下来。
我看着她，她又看着我。我觉得这种场景，像两个相亲的人，互相微笑，互相试探，彼此客气。
“你要不要说点什么？”语驰的妻子忽然发声，但是语气温柔。
“我……”我语塞，“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会离开他。”
“不用。”她微笑着安抚我，“我们又没有感情。”
这是做小三最圆满的结局——渣男被前任嫌弃了。
“我们是闪婚的。”她说，“因为有一天喝多了。语驰他说，他对我负责任。”
情势急转直下——从前任的口中找到了信任。
她没有再说话，仍然对我报以微笑，但在我看来，略如嘲笑。
“我会离开他。”我说。
“真的不用。我们过两天去离婚，我下个月就出国了。”她急急地按住我，仿佛语驰不同她离婚就会羁绊住她一般。“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你若是想同他长久，语驰他是有过婚史的。”
唉……我又叹了口气。
她安慰地拍了拍我，甚至等到我平静下来了，她才离去。语驰有这么一个漂亮大方的妻子，我的心很膈应。
那日我在小区里待了很久。语驰也没有回来。我想，他们总是要交接些什么的。
晚上，大床上香香软软的被窝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从前最喜欢的就是他身上的味道。男孩到了青春期开始，就会带有的那种浓重的荷尔蒙的气味。语驰没有，像小男生一般，清清净净，还让我一度以为他这个人就是如此。
我闭上眼睛，头脑却很焦躁。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每到感情出现问题，人总是会回忆起初见。我和语驰第一次碰面在图书馆。我们坐在同一张桌子。面面相觑。那是因为我们都想取同一本书——《西西弗神话》。他先拿了，坐下。我猜想他大抵是要装个逼什么的。于是我也坐到他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他放下。
可我第一句话是：“大热天的，还穿西装。”
他打量了一下自己，有些疑惑。其实我是有些苛刻的。因为他穿的是很轻薄的短西装，在深秋，也算不得过分。“我不热。”他说。
接着我又说：“你这衣服蛮好看的，哪儿买的？我想给我爸买一件。”
他略变了些脸色，但还是和颜悦色地告诉我：“在xxx官网，你可以下载APP。”
旁边有人抬头看了我们几眼。
我点点头，示意他一同出去聊。他也同意了。于是我们就在图书馆的走廊上研究了好一阵这件西装的材质和剪裁，全然忘记了那本《西西弗神话》。末了，他有些尴尬：“我从来不在意这些。”
我说：“不会的，你看你，西装上面口袋里还塞一条手帕。很好看。”我对这样的正装没有抵抗力，只要他不是长着一副钟馗脸。
他笑了起来。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然后继续忘掉那本加缪，一起出去图书馆外头的咖啡馆喝了一杯咖啡，开始了我们的一段恋情。
我在被窝里想啊想，想到眼泪都落下来了。最后我打了个电话给他。他在那边沉默，然后说：“我知道她来找你了。她说的是真话。”
我哭着说：“你这个骗子。”
于是就有了昨天晚上决绝的一幕。在昨夜之前，我已经开始动笔写我的小说。关于第三者，我有些想法。我总觉得，像我这样一种才不出众貌不惊人的普通女性，就跟许地山笔下的那些柔弱的，毫不似时代女性的人，在这些复杂的关系里只能成为一个自强不息的受伤者。在同语驰那样看上去挺优秀的男士有关系之后，我时时有被迫害妄想症，觉得自己会被隆重地辜负。
可我的确受伤了。却不是之前想象的那样。更叫我哭笑不得的是，语驰竟然先发制人，说他不会再来找我。就好像我才是那个不像话的人一般。
我冷静地坐在电脑前，敲下的这一段文字，心里已经寡然了许久。我给自己的故事编了个草草的结局，男女主角分开后，女主角勇敢地离开当下，去周游世界。咦？跟电视剧一样！可惜那不是我。老板刚还发了个信息给我，叫我明天交新的文案。
我叫了一声小编辑你在吗？
她应我：“哎，姐，刚敷面膜呢！”
我说，后头的文章有个梗概了，你看看。
她发来一个雀跃的表情，姐，这么快！
我这人码字其快，小时候学过用飞鱼牌打字机打字，一两万字也是一眨眼的事情。
小编辑看了一阵，回复我，挺好的，你照这个纲子写下去，正能量再多点儿，毕竟我们这个网比较大，走的是大众路线。
写完之后，已是深夜。我离开书桌，给自己泡了杯茶。我们这个房子装修的时候讲究了一下。比如我们每人一张书桌，然后有一个可以盘腿坐的落地窗台。我们经常都在夜里看着窗外，或者喝咖啡，或者喝红酒，又或者泡茶。
生活很理想的，只是差那么一点点而已，却遗憾到上天了。
我静静地看着窗外。其实什么也看不到。高层的住户只能瞥到城市遥远一点的地方，还闪着些灯光，也不知道是什么哪里的夜归人。茶渐渐冷去。我和衣挨在了窗台边的软垫上，有些困了。好几天没有好好地合上眼。心里何其无辜。
语驰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也不知道。
我迷迷糊糊地起身，感觉恍惚，就像一切都没发生一样，看着他脱下西装，换上了白色的连帽家居服，然后坐在我身边。
“沫沫。”语驰温柔地说。
我挥挥手，醉茶了：“别说了，你走吧。你这个渣男。”
语驰笑了起来。他真的就站起身，转过去。我呀，真是不争气地想伸出手来挽留他，可是自尊很重要呀，违反道德违反婚姻法的事情也不该做呀。我收回了手。
“我离婚了。”他拿了个杯子，去装我刚泡在壶里的茶，“我们结婚后不久就分居了。”
我没有半点欣喜。
“草率是我不对。”
她一定是很爱你吧？我想，不然怎么会一样草率。
“可我如今是个离异人士了，可以再追求你吗？”语驰凑近我，声音很低很低。大概有些沙哑了。
我说：“你又抽烟了？”
“我明天就戒了。”
我默默地把杯里的凉茶喝掉：“你昨天还说不再来找我。”
“我后悔了。”
我说一句他就回应一句。我都几乎心动了。他把额头贴到我的额头上，就像往常那样，鼻尖贴鼻尖，嘴唇就可以贴到嘴唇上了。可是我移开了脸。
“沫沫。”语驰说，“没了你，生活就没有意思了。”
我的电脑有声音提示，我推开他，走过去看。其实什么都不是很重要，我就是怕这样下去自己会舍不得离开。
“姐！”小编辑叫我，“我看完了。你确定要走吗？”
我在想怎么回答她。
“哎，其实这种感情也很有争议的。不过男主角已经出户了，怎么不给他个机会？”她自顾自说。
“你转过身，给我个机会。”语驰在后头接话。我的字体调得很大，他一眼就能看到。
惆怅到了最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电脑盖上了，然后关了灯。我对语驰说：“来。”他走近我，那身上的淡香真叫人欲罢不能。可我最终还是明白了，那是只有情人才能闻到的味道，是能变化的体味。沾染了他的所有衣服，还染了我一手一身。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趁着他还没醒，我从衣橱里翻出行李箱，里头是前天我就收拾好的东西。我还是决定离开。
反正这房子是我的名字，也许哪一天想通了，我回来便可。
于是我连身子都不转，慢慢地同他，距离越来越远，直到我自己消失在晨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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