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弟:
来信中提及曲事,颇令人羡慕。如今,我孤身他乡,既乏作诗的情致,也无唱曲的同伴,只好一个人练练字了,字迹倒也有些进步,信中寄来字帖,烦请指点。曲子呢,只在做事的时候哼着而已。说到曲社诸友,近况如何?当年起社不过是儿女闺阁情趣,及至见到真正的行家,才知道班门弄斧了。偏生我们那时也是初生牛犊,到处去唱,到处去学。我还向那妙观班中的蝶卿先生学戏,惹得旁人又是不快。可是,我还是学了,至今也还记得,若可以,也该教给知音之人。这本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说到蝶卿,又想起文佩。年纪大了,似乎总是会怀念过往和故人。
三姐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因是梅雨天气,一整天尽是绵绵阴雨。都说夏日天长,这会儿刚过酉时,天色早早的暗下来,湖上的航船都纷纷点了灯,收了帆,方便雨夜行路。
灯火摇曳,星星点点,湖天如烟如幕,竟觉得不似人间,不知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姜夔笔下的垂虹桥却没看见,后来问了船夫,才知这船去往吴江北面的姑苏,南下的船才能看到桥呢。南下,太湖南边,就是湖州府。
八年前离开湖州时,正是春日,船一路北上,夹岸花柳还依稀在目,船上都是七八岁的女孩儿,第一次出远门,看什么都新鲜,最后,船儿在盛泽靠岸,停在了归家院。
如今,再坐上航船,从杭州出发,沿着太湖,却不是还乡,可是回去还能做什么呢?连家中父母什么样子,都已忘却。
“清言,叫你打水,怎么如此久,外面雨大,别着凉了。”船舱内有人叫唤,声音不紧不慢,虽是催促,但并不苛责,言语里还带着几分关切。
“这就来。”清言打了水,掀开帘子进去,六月中,衣裳也穿得单薄,头发与衣裙皆湿了,舱内的女子见了,忙叫她脱了衣裳盥洗。即使是在旅途,这对主仆也十分注意整洁,毕竟此去姑苏,是要靠声色技艺吃饭的,而苏州百姓亦是极其注意体面的。
第二日昧爽,船便到了姑苏,从西南盘门进的城,雨势稍弱,主仆二人立在船头。城楼,瑞光塔,吴门桥,旧时景物一样样自眼前掠过,仍旧如故。第一次到姑苏的清言惊诧于此地繁华气度,而蝶卿却有物是人非的恍然感。
苏州到哉!随着一声呼喝,船靠了码头,雨渐渐也止住了。行客们上了岸,纷纷各奔去处,主仆二人也随着一同进城的妙观班班众前往落脚之处。
三个月后,中秋佳夜,苏州拙政园。
按照往年,这一日苏州人应是到虎丘赛曲,石湖赏月的,今年却大不相同,城内各大戏班,甚至是姑苏之外的名班,都纷纷聚集于此。
却是何故?原来,当年牡丹亭一出,文采绝艳,情思深挚,为不少人所推崇,虽然也有人指出其不合曲律,难以歌唱,但刊本风行一时,连闺阁之中都纷纷诵读,抄录,堪称痴绝。后来汤临川先生逝世,吴中文士也都扼腕叹息,为此,各士大夫家班中也都排演此戏,久而久之,常演不衰,逢场必歌。
而今日城内拙政园中若墅堂前的堂会正是由城内商贾发起,今朝的东家便是阊门山塘街上开益美布号的汪文琛,汪氏本是徽州歙县的大姓,文琛与文友便有堂亲之厚,关系颇好。汪文琛先生乐善好施,崇文慕雅,如今城内的汪家书院和汪氏义庄均有他一份捐资。又说这戏曲之好,也是受文友兄所染,为此不惜本钱,其门下清客和文士纷纷响应,各个戏班参与进来。苏人本就好戏听曲,于是声势造了起来,竟成为一桩轰动全城的盛事。
此时离开演尚有一段时间,看客们便在园中随喜,或登楼,或倚轩,或临水,池中藕花尚存,婷婷袅袅,点缀碧色荷叶间。池畔小沧浪亭中正立着一个闲看景致的书生。
“快看,宗君在那。”不远处自小飞虹上走来两个年轻后生,走在前头的李玉叫道,“找你半天,怎么躲在这处,不知又发什么呆。”
“莫不是与佳人幽会,故意支开我们,好方便行事,宗君,重色亲友,弗仗义哉。”后头的叶时章摇着扇子也跟了上来,不忘打趣朋友。
这两人都是宗君好友,因为都精音律,善词曲,便聚在一起结了社,常常一同出游玩乐。少年朋友,义气最重,宗君生活在女儿堆里久了,如今得与同性相交,渐得其中乐趣,这一阵也不大混迹曲社,倒是和他们在一起的多。李叶二人为民间戏班写本子,这一来一去,倒也在苏州城内有了名气,此次戏宴,他们也被邀请观看。
“你们快饶了我吧,一会不见,便这般玩笑,有这功夫,不如留着去评点今晚的戏文,写几篇文章才是正事。”宗君估摸天色,料想快到时间,应当前去就坐了。
“哎呀,这水边尽是蚊虫,痒煞人哉。”叶时章是湿热体质,在水边一会儿,裸露在外的手臂已被叮咬红肿,“快走快走,要被咬煞了。”
三人一边说笑,一边走往观戏的楼台,此时园中秋意尚浅,物候不减,宗君记得上一次进来,还是半年前。
若墅堂前受邀的宾客大多已经落座,堂内是主座,为主人和家眷所坐,另有一些达官显贵也在其中。一些年轻的女眷虽在堂内,但不便混坐,于是被安排到了一边侧室,用帘子与男宾隔了开。堂前中间的场地供演戏之用,四面皆不设障,只铺一块红色的氍毹。乐师们则坐在堂前下侧。
这厢边是看客,那厢边准备开演的伶人们也是不敢懈怠。这若墅堂后是梦隐楼,特地辟了出来供各个班子的伶人梳妆打扮,这会儿,只见其间衣香鬓影,往来穿梭。或要端茶送水,或要首饰香粉,都想着今晚博个彩头,不甘人后。
若墅堂前,隔一池水,角落有一处叫繁香坞的小院,离主园有些距离,尚且静寂。院内杂植牡丹、芍药、丹桂、海棠、紫璚诸花,从院外看去,芭蕉叶片垂落墙边,更添幽情,倒是个宜居之处。
只是这院内为何会有人唱曲?
院外边一名年轻女子经过,听见歌声,不觉停步,此间歌声如泣如诉,唤起些少时记忆,让人好奇。
“那不是文佩先生么。”宗君眼力好,隔水已经认出文佩的背影,“之前听三姐说,要来找她谈些事情,怎么只她一人。”
“听闻这位小姐出身文氏一族,是文征明先生的后人,画得一手好丹青,坊间仿摹甚多,真迹倒没多少。上次我去你家书楼寻书,恰巧遇到她也在,我要寻的书只要报出名字,她都能一一找到,并说出作者名姓,当真是个博学广闻的才女。”李玉赞道。
宗君点头附和,这一阵三姐常在文佩那里学画,或为题字题诗,那画也是精心装裱后挂在自己房间的,颇为珍爱。有时候,真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好了哉,肚皮都饿了,你们就别光看那不可餐的秀色了。”叶时章有点不耐烦,“快快前去入席,据说今晚席上有从东海运来的珍奇海货,太湖的水产都快尝腻了,今晚去尝尝海鲜哉。”
“倷个馋老猫”。
宗君趁着二人斗嘴,往院内看了一眼,但因为粉墙遮挡,又隔了水,不甚明了,那洞门内似有女子走动,虽只是个侧面,但心中熟稔之感顿起。好像是三姐的样子。
院内的确有人,且有三人。
女子的脸庞映在铜镜里,手中眉黛轻轻扫过眉峰,眉尾,几乎到了发鬓,又觉得过细,略微添了一笔。镜中人眼色柔媚,唇角略勾,眸子清亮。她一边描容,一边唱道:轻绡,把镜儿擘掠。笔花尖淡扫轻描。影儿呵,和你细评度:你腮斗儿恁喜谑,则待注樱桃,染柳条,渲云鬟烟霭飘萧;眉梢青未了,个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可的淡春山钿翠校。
曲毕妆容亦毕,蝶卿与镜中人对视,觉得还欠些什么,一转眸正好对上身后人映在镜中的目光,两相对接,那人便已会意。
“还该多抹些粉,病中肤色总归是苍白些的,口脂也不必太浓,自然就好。”清言一边替蝶卿绾发,一边评价她的妆容,“你别动,今朝我这篦头人替你梳一个新发式。”
蝶卿打开妆奁,取出一个装有茉莉花粉的玉色瓷盒,用指甲挑了些花粉倒入掌心,轻轻揉匀,然后仔细摊到面上,既掩去了些斑纹,又使肤色白了些。
此时在院外的倩娘也进了屋来。
“清言,快替你家小姐穿戴,那边场上已开始催了。”
“姐姐莫急,我自有计较。”清言镇定自若,跟随戏班多年,显然早已应付惯了这样的场面,此时,她正用梳子替蝶卿梳理长发,为使顺遂,又蘸了些刨花水。
倩娘见她梳发如男子那般直罗,并不分发,先自蝶卿脑后翻出一个长圆的发髻,向后低坠,发髻下面又用头油将余发抿出雁尾形状。
“这发式倒还不错,比上次那个高卷的牡丹头看着好。”顾蝶卿将铜镜拿在手中,以照见脑后发髻,“这发式叫什么名字,也是苏州城内新兴的样子?”
清言笑而不答,用头绳固定好发髻后,走到她面前,替她把两边鬓发梳起后,向后松了松,又用刨花水将碎发尽数拢平,使光洁前额露出。
“这呀,叫蝶鬓低髻。”清言还特意强调了那个蝶字。
“这小娘顶爱弄耸我。”顾蝶卿回头与一旁的倩娘笑道,“都说苏州头,杭州脚,自到苏州这两月,才知道这女子的发式也是数月一变,今日高耸,明日又低坠,真是想赶都赶不上呢。”
“我自家梳头都没这么多花头,只不过这头上没有插戴,太素了些。”倩娘见这清言年纪虽小,但对于梳头装扮却有独到看法,手又灵巧,不由得心内赞叹。
“插戴我早已备好了呢。”清言不知从哪里捧出一只托盘,里面盛着各式首饰。
倩娘看那盘中有金玉梅花一二对,西番莲俏簪二三对,金绞丝灯笼簪、犀玉大簪各一支,翠花一朵,明珠数颗,鬓边花一副,皆是样式精巧,成色上品。
“我演的是病中写真,可不是游园惊梦。这一头首饰,丽娘不是病死,倒是被压坏的。”
梨园行素有规矩,演什么人,像什么人,那衣服首饰也得一一对应,如人之等级,不可僭越。国初,太祖更是定下过优伶穿戴的严苛规定。不过今时不比往日,自嘉靖朝以来,这江南风气日渐奢靡无度,在穿衣打扮上越发放肆起来,不遵守那等级规矩也就罢了,更有男穿女衣,女衣男服者,或有标新立异的,世人谓之:服妖。而闺中妇人穿戴也不似以往,纷纷效仿那青楼女子穿戴,崇尚简约素雅,不喜华丽鲜艳。
清言并不辩驳,先拿那犀玉大簪横贯脑后的发髻,使之不易松散。再拿起各类簪子在蝶卿头上比对,心中忖度牡丹亭中写的几句词儿,想着写真那场的人物情态,脑中大致有了个数儿,片刻间,便选了几样发饰帮蝶卿戴好。
院中情形且按下不表,蝶卿换好衣裳,不多时便出了院门,前去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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