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要迟到了吧,穿堂绕廊,天色昏昏,却不见一个来人领路,不知道人都去了哪里。凭着过往印象,摸到了书房前,推门进去,朱先生却不在,桌上摊好了笔墨纸砚,墨迹未干。倩娘去看那纸上内容,写的是:式微式微,胡不归?心里一惊,此时有人推门进来,正是祖母张孺人,孩子,花园里有毒虫,莫去,莫去。
倩娘疑惑,祖母走近,却是一张没有五官的人脸,手摸过来,将要触及面庞。
这哪里是书房,眼前牌位林立,明明是汪氏的祠堂啊。
-----楔子
一.母逝
倩娘睁眼,虚汗淋漓,却也不十分害怕,祖母待自己不薄,自己视她如亲生,两下并无相欠。这夜夜梦境相扰,怕是自己心神不定所致。
定了一会儿,倩娘的意识开始清醒,这已不是在歙县的汪家门庭,而是在苏州的汪氏花园了。半年前祖母过世,自己便被汪家接回了苏州。
半年后,她又穿上孝衣,为生母守灵。
“阿姐,阿姐”。忽听得房外人声,倩娘披衣起身,举了灯去开门。
“身体如何了,适才在灵堂上你忽然昏倒,不省人事,真是吓死人了。”来人正是弟弟宗君,他比倩娘只小一岁,同是五月出生,今年刚十五,作为家中长子,虽年幼,却已有几分揽事的气度。
“已无大碍了,我身子向来不太好,这几日也没好好吃饭。”倩娘有些羞愧,又问“大堂那边如何了,如缺人手,尚可应付。”
“哪能还让你动劳,灵堂有大姐、二姐、二弟轮流守着,大堂还有姐夫、书院先生们和管家帮忙看顾,十分稳妥。”
“父亲这会儿怕是无法主事了,一天一夜对着母亲棺椁发呆流泪,抱着不放手,二弟也跟着一直哭。”宗君叹气,“小弟倒是还好,年纪小,也不知道什么事儿,不大哭,已经被奶娘抱走了。”
倩娘见大弟亦是愁苦凄恻,不忍再做问询,门房更响,已过丑时,这一夜怕是无法入睡了。
“我们去花园走走吧,关于娘的一些事,我想问问你。”倩娘道,“你是知道的,我一断奶,即离娘身,数十年来并未承欢膝下,这几年寥寥数面,相聚短暂,也只这半年的时间相处,对她,实在有些陌生。”
“自当相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人轻悄悄下了楼,相伴走到花园水池边,幸无人迹,一起过了曲桥,进了小亭。
此时是三月中旬,园中浓花淡柳,疏云新月。
“娘在时,总是很忙,书院与家里总是许多事情烦人,很少带我们来游园子,赏景致。”宗君道,“爹更要管学生,分不出身,所以我便缠着大姐和二姐带我玩,她们起先还好,由着我胡来,这几年她们先后定亲,出嫁,便也少来了。”
倩娘道:“老家那里只防着小姐们,并不拘泥公子们,我想苏州这儿也是如此的。”
“那是自然,其实姐姐们也不拘着,我看二姐就常常和书院周公子在水榭那边,谈诗词,唱曲子。”宗君回忆,“周公子似乎不善音律,只是听得多,或是为二姐打拍子,不怎么开口的,但他写了一手好文章,我很服气。”
“二姐与周公子真是一对璧人。”倩娘赞道,“这半年我虽和这位先生接触不多,但他为人处世是很可靠的,对待朋友也是以礼相待,有求必应。”
“阿娘病沉,他虽只和二姐定亲,也有半子之心,平日里对我们也是多有照应,此次他从金陵府讲学回来,日夜兼程,十分不易。”宗君又道,“我看大姐姐手腕处绑了红绳,悄悄问了奶娘,说是有了身孕,用来辟邪的。”
二人忽然噤声,却不是有人发现,姐弟面面相觑,明白谈及了这闺房之事,并不是分内,又觉得好笑迂腐。
“三姐,你大可不必如此小心谨慎,这是自己家。”宗君察觉三姐从老家初来,似乎有点不习惯苏州的生活习气,“我不知道老家那里小姐们如何,在苏州,你莫要太多条规自缚,你看爹的书院里还开了女班,有不少闺秀小姐在,我见她们个个大方随性,很好相处,你若想去,便可去得,大姐和姐夫便在那里给她们教书。”
宗君一席话,正中自己心结。倩娘不响,在老家时偶听家仆谈及姑苏人事,只说那民俗日渐轻薄,多有良家女子与人私奔,或是正经公子与戏子为伍的,更有不顾身份地位乱穿衣的奇人,叫什么服妖。徽地向来守旧,这些消息传过去,多是被非议的。
然祖母张孺人却不强求这些,常常带倩娘出席各种宴会,或是去寺庙拜佛,道观打醮,族中逢事,常常摆戏,祖母也带自己去看。徽地多唱弋阳腔,高亢激昂。到了苏州,倩娘偶听一次戏文,唱的与老家大相径庭。宗君告诉她,这是昆山腔,只在吴中一带,士大夫们尤其爱,他们最看不上的,是弋阳腔,嫌弃它粗俗。
倩娘不懂什么雅俗之辨,这昆腔却是好听,一个字能唱数口气,启口轻圆,收音纯细。以前在老家书房偷看牡丹亭,只道其中辞藻动人,清韵自生。却不知道这还可以字字句句唱出来。曾见大姐汪婉与二姐汪妙一同演惊梦,竟叫人不忍正视,平日里娴静的二位姐姐改装后,手眼步法,气度姿态,真真像极了戏中人,那文中词句涉及男女欢爱,读来不宜,在两位姐姐演来,这亲密爱意俱有,轻佻浮浪却无,倩娘领教了其中妙处,自此不忘。
灵堂那里传出了诵经之声,间或一声锣鼓与铜铃,划破长夜,听来庄严肃穆,却令人伤心哀恻。
“三姐,我得去替大姐班了,她毕竟有了身子。”宗君起身作拜,“外面风露重,早些回去歇息,明早定不清闲。”
倩娘目送弟弟走远,想起祖母说过的一些旧事,母亲出身扬州望族陆氏,18岁嫁到歙县汪家,又随夫到苏州落脚,先做生意不顺,损失部分钱财。后又助父亲开办书院,经营办学,其中艰苦曲折,外人不能领会。母亲与父亲相伴二十载,共生三女三子。自己是第三女,不到三岁就被祖母抱回老家养育,祖母不是嫡亲,只是祖父侧室,膝下并无子女,又怕身后凄凉,就主动请托代养,当时母亲正带大弟,无暇他顾,应允此事。
倩娘自觉不应埋怨,母亲后来果然连生三子,他们为自己取名汪倩,这个倩,正有招引的意思。
去年九月回家至今所见,母亲待自己不薄。衣食起居,文房用具均和姐弟同样,更将私人书房准予自己使用,藏书楼也不拦着,任由自己去看。每日吃饭,餐桌上还有几道徽地口味,早上起来,房中花瓶会有新鲜花束,瓜果点心也常常翻新。母亲嫌自己带来的几身衣服不够时新,特意唤了裁缝来,重新量体裁衣,有几件花纹式样,可是姐姐们都不曾有的。
一念至此,倩娘忽的落泪,母亲没有不好,只是自己始终与她隔阂太久,以至于没有更多说话的时间。
庭中寂静多时,风来影动,夜虫嘶鸣。倩娘站在桥上,抬头看清冷月色,又见周围廊下白灯与魂幡。去年秋天祖母去时,也曾如此相望。月有圆缺,人有离合,此事古难全。
二、路途
待到七七过后,母亲灵柩被送回了歙县老家安置。端阳前夕,扬州外婆家差人来接姐弟,说可怜孙辈年幼,早早失了母亲,特意相聚,借此宽心。
汪先生自是应承,只留出水痘的幼子在家,又给沈、周两位女婿放了假,一行人走水路,从盘门出,一路沿运河而上,照顾到汪婉有孕,船并不快,中间在常州府停了一晚,二姐夫周琅就是常州府人,便说一些周边的风土人情。倩娘第一次过运河,沿途所见所闻,十分新鲜。想起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一句。忽然又觉得可笑,不管是隋还是唐,亡都是亡了,与运河又有何关呢。
船行水路,虽是河面,也有风浪颠簸,大姐倒还好,倩娘却有些晕船,吐了两回,再也不敢到船头看景,索性躲在舱内,埋头睡觉。
大姐夫沈云麓兴致颇高,一路与周琅高谈阔论。这位姐夫出身湘地,年纪轻轻已得贡生的头衔,进京读书后不久竟独自折返,乡人哗然。有一传言十分离奇,他说不耐京城气候水土,饮食也不惯,还学不来官话,与他人也甚少交接,因此郁郁不得,干脆又回乡。乡人惜才,让他在当地的岳麓书院教人读书,却只一年,又从湘楚之地一路到了苏州,到处讲学,最后被汪先生聘到自己的书院。这些学说,倩娘不大懂,据说是嘉靖朝一位王阳明先生所创,与她所知的理学相悖,徽人多崇程朱,斥之为对异端邪说。
其他大概多有附会,但这位姐夫的口音却仍不改,有时听他讲话,还得在脑子里过上一过,甚至得偷偷去问大姐。大弟还说自己说话还带歙县口音。倩娘想,还是苏州话更好听些,但却不好学。
正自发呆,有人掀了帘子进来。“可好些了,大姐带了酸梅,特意熬了汤给你喝。”宗君小心端着碗,进了舱内。
“刚才船已过了镇江,远远望见金山寺,庙宇鳞次,高塔耸立,十分气派。”宗君道。
“怪我身体欠佳,没这眼福。”倩娘捧着酸梅汤,抿了一口,汁水酸甜,对混沌的肠胃很有作用。
“你可知道,我正是要躲到这里来呢。”宗君笑道,“那沈姐夫又掉了书袋,不仅如此,还要我们应景背诗,我是好歹过了,二弟被他抓住不放,还在外边听训呢。”
“大姐夫一向如此,倚老卖老,我们都知道躲着他走,只有小弟爱听他讲故事,什么稀奇古怪,聊斋鬼狐的,百听不贪。”倩娘想起大弟以往对大姐夫的怨言,不由得附和。
“啊呀,哥哥姐姐,救我!”舱外传来二弟呼喊,看来还是没过。
三、扬州
一个时辰不到,船靠在了东关渡口,陆家人早已等候,正是舅舅陆仲元与管事一行。
陆宅正在东关街上,几人步行就到,倩娘落了地,觉得平稳些,只是有些乏力。大姐细心,为弟妹正了衣冠,拢了碎发。两位姐夫则帮着提些行李。
进了大门,便是主厅。
倩娘跟在二姐身后,低了头,不敢造次。厅内果然站了许多人,男女分立,屏气静声。
“你们可是来了,快让外婆看看,这一路,真是辛苦了。”
“那就是外婆。”宗君在身后拉了倩娘裙摆,“我们的亲外婆。”
“婉娘,快坐,有了身子,禁不起舟车劳顿,罪过罪过。”陆夫人将汪婉拉到一旁坐下,又招呼汪妙,“妙姐儿也出落得越发标志了,这女婿也是一表人才呢。”
趁着说话空档,倩娘抬头看人,陆夫人矮小,被挡住了,她只看到一旁的大舅舅,二舅舅两家人。大舅舅略发福,圆脸,二舅舅清瘦,长脸,皆穿素罗万字纹直裰,戴四方巾。两人最像的是都有一对酒窝,大弟宗君也有。果然是三代不出舅家门啊。
“这就是三囡囡了吧,快让我好好看看。”陆夫人走近,已将倩娘揽入怀中,“怎么气色不好,又小又瘦的,可是在老家吃苦了?”
“三妹坐不惯船,吐了两回,这会怕是还没缓过来。”汪婉道。
“给外祖母请安。”倩娘行了万福礼,起身,这才将陆夫人面貌看清,她并不老,大概只五十余岁,皮肤白皙,眉眼慈爱。这位祖母看起来很重气派,头上插戴的金簪与领扣的一枚金扣都十分精致,光华夺目。
若母亲活到这般岁数,大概也会是这个样貌吧?倩娘出神。
宗君与孟君也行了礼,因是端午时节,陆夫人准备了些香包,一人发一个,说是两位舅母赶制,倩娘细看,是缂丝手艺,针线精细,面上还绣了一个倩字,十分用心,芯子发散药香,倒是提神醒脑。宗君喜欢得紧,已经挂在了腰上,得意极了。
众人吃过午饭,又有众多亲戚作陪,日上中天,渐渐燥热。倩娘自觉体力不支,辞了下午的戏宴,由二舅妈顾太太领着去了内园休息。
陆宅颇大,前面是客厅,后面是内院,院子一边是一处颇有年岁的花园,供女眷们居住。倩娘步步行来,发现扬州造园与苏州又有不同,如墙面多显露砖块,并不砌白,地面用卵石铺路,少用青砖。而其他如花木泉石,亭台楼阁便与姑苏大同小异了。
花园深处,过一月洞门,是一处幽静小院,上头写可栖息三字。小院中有一汪水池,池边花竹相依,芭蕉湖石掩映,院中房屋呈品字结构绕池而建。倩娘选了右手边一处。
屋内洁净通风,似乎刚打扫过,并无积尘。但家具不新,看样子曾有人住。一楼是书房布置,有桌案书架和一个坐榻,二楼是卧房,光线稍暗。
倩娘看见桌上有文房器具,都还能用。想何不抄写字帖打发时间,于是焚香净手,研墨铺纸,又去翻书架,看看有什么可临的帖子。书架似乎许久未动,灰尘薄薄一层。四书五经,倩娘并不多看。一些诗词集子倒还繁多,有些封皮字迹模糊,翻开一看,竟是市面上一类话本小说,颇多闺阁不宜,这些倩娘曾在老家偷偷看过,后来发现家里藏书楼也有,曾与弟弟一道去看,一次被沈姐夫发现,还将他们训了一番,没收书册。
如今这房中也有此类话本,且费心藏匿,倩娘不由得对主人好奇起来,又翻几本,可惜并无主人落款。
倩娘回转书桌,此时已过申时,日照偏移,透过竹叶洒落桌前。
倩娘悬腕聚力,心思一动,慢慢写下:
竹摇清影罩幽窗,两两时禽噪夕阳。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
竹影投射纸上,斑驳摇曳,字字鲜碧。倩娘曾在歙县随一书画颇有造诣的朱先生习字,几年下来,已有几分前人帖意。字毕诗成,倩娘又去翻抽屉,总觉得要找到些什么才好。
“三姐。”宗君推门进来,一脸赤红,带着几分酒气,“呀,你在写字,快让我看看。”
宗君在席上被几位同辈子弟劝酒,又不好推辞,喝了几杯,已经不支,被舅母差人送回小院,却不回房,又来缠着倩娘。
字怎么在晃呀。咚。宗君一下撞到书架,连人带书摔在地上,被砸了一身。
倩娘想笑不敢,赶忙扶他起来上到坐榻,又为他脱去巾帽,找来手帕擦脸。过了一会儿,人才清醒,所幸,不是烂醉。
宗君捧着茶水,摇着扇子,盘腿坐在榻上,看三姐收拾一地残局,似乎忘了自己才是始作俑者。
“三姐,大舅母说要给我说媒,你说,你都未嫁,我是不是还早了点。”宗君道,“我都未到及冠,读书也无功名,会有哪家小姐看上我呢?”
倩娘发现其中有一卷画,正展开细看,不搭理弟弟。
宗君舔着脸凑到跟前,与倩娘一同瞧那内容。却是一副容像,画卷中是一个正在低眉抚琴的少女,看装束并未出阁,也不是时下的装扮,倩娘看那落款,时间是万历二十八年,算来是二十年前的人了。
“莫不是这原来屋子的主人所画。”宗君叹道,“竟是个丹青高手,不知道是哪位陆家亲戚。”
倩娘将画铺在桌上,也看不出端倪,画中女子抚琴的神姿有些熟悉,却找不出记忆里可以重合的对象,牡丹亭中杜丽娘死前讲自己容貌写真入画,这画中女子是否也不在人世了呢?
想到这里,倩娘有些神伤。
“不如再看看还有什么。”宗君大着胆子去开柜子,“既然是在外婆家,应也算不得失礼。”
“宗君,娘亲今年几岁?”倩娘问道。
“我也不十分清楚,她十八岁嫁到汪家,如今也有二十年了吧。”宗君回道。
二十年,倩娘心中一念闪过,却又明灭不定,她收好画卷,细心封存。
“三姐,你看,我发现了什么。”
箱柜中裹一张七弦琴,琴面微微有裂纹,怕是年岁深久。与画像比对,正是一物。倩娘在老家跟祖母学过一些曲子,也懂得如何识琴,她将琴身翻转,琴腹露出,上面刻“寒泉”二字,龙池内还有一行小字:干道四年紫阳朱氏藏。
干道四年,即为南宋年号,紫阳朱氏是理学家朱熹。
姐弟骇然,这竟是一张四百前的古琴。
四、夜宴
晚间宴席后,陆夫人留下孙辈们小谈,地点设在花园主楼边的水榭,叫做乘风邀月轩。此时暑气消散,风携幽凉。大家吃了一回粽子,又有清蔬佳肴,时令鲜果上来。二弟孟君和两位舅舅家的兄弟已经混熟,在一旁拿着点心喂鱼。
宗君剥粽子,第一只剥出了豆沙的,不要,给了倩娘吃。又剥一只是火腿的,吃得眉开眼笑。
“这是本地有名的洪府火腿粽子,用上好的糯米裹入火腿,小火煨一日一夜,入口滑腻,肉米都化。”陆夫人道,“大狗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吃肉,不吃素,要是一顿饭没有肉,便又哭又闹作无赖。”
汪家儿女都有小名,女呼大毛,二毛,三毛,而男呼大狗,二狗,三狗。取其贱,易抚养。
宗君听到,有些不好意思,又看三姐,果然在偷笑。
陆夫人开了个活跃气氛的好头,大家反而渐渐放开,互相打趣。
大姐记得弟妹许多趣事,便绘声绘色说给大家听,有关于二姐的,大弟的,二弟的,小弟弟的,而倩娘的却寥寥无几。
宗君见三姐落寞之色,连忙将一盆杨梅挪到她面前。
后来,话题被沈周二位姐夫接过去,说起了各地端午风俗,倩娘才知道,原来苏州端午是为纪念伍子胥,并非屈原屈大夫。
良夜总是有尽,陆夫人想起子女年少时聚在一起唱曲之景,知道孙辈也会,便提议唱一支曲子,又要应景。
最后倩娘说唱琵琶记中赏荷的曲子正好,于是大家同唱一支《烧夜香》:
楼台倒影入池塘,绿树阴浓夏日正长。一架蔷薇满院香。和你捧霞觞,卷起珠帘,明月正上。
“可惜没有笛子,要不然接下来那几支都是好听的。”陆夫人沉吟半晌,感叹,“这水榭当年就是你们外公用来听戏唱曲的,早年间他与朋友酬唱此间,红牙檀板,琴笛萧鼓,他唱老生,一把嗓子响遏行云,绕梁不绝,真是多少年也听不到了。”
宗君抢道:“我正带了笛子,本来打发路途无聊,却没用上。”说完,从腰间摸出一个锈囊,里面正是一管竹笛,微泛淡紫,上面有些磨损,头上垂一珠穗,想是主人心爱之物。
大弟自小跟了苏州曲师,吹得一口好笛,笛风圆满,气息流畅,家中姐妹唱曲,多是他来伴奏。因此常常出入各类同期曲会,笛不离身。
既是如此,众人作兴,汪婉与汪妙各唱一支,两位姐夫击著按拍。
汪婉:【节节高】涟漪戏彩鸳。把露荷翻。清香泻下琼珠溅。香风扇。芳沼边。闲亭畔。坐来不觉神清健。蓬莱阆苑何足羡。只恐西风又惊秋,暗中不觉流年换。
汪妙:【前腔】清宵思爽然。好凉天。瑶台月下清虚殿。神仙眷。开玳筵。重欢宴。任教玉漏催银箭。水晶宫里把笙歌按。只恐西风又惊秋,暗中不觉流年换。
佳人妙喉,婉转生姿。曲中有情有境,神仙眷,神清健。倩娘听痴,想到最后的暗中不觉流年换一句,不由得滴下泪来。
“我们可是该老了,想起当年在这唱曲的还是你们母亲与舅舅。”陆夫人看这孙辈成人,成家,也为人母,不由感叹,“当年静宜也就倩娘这般大,中秋月下,抚琴唱歌,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
众儿女不语,唯倩娘与宗君觅得其中意,对视片刻。
酒阑更深,大舅派人接陆夫人回房。大家也各自散去,宗君与倩娘一同回可栖息小院,忽然想起,四五年前与母亲归省,她曾指着院中一棵玉兰花树说,小时候每逢花季,就在树下等花瓣掉下,捡了送去厨房,求厨娘裹面炸了蘸糖吃。如今年纪大了,看见还会馋。宗君看那玉兰,已是绿叶满枝,了无花痕,而那求花人,早已不见了。
五、闻见
接下来几日,稍微清闲点。大舅与二舅两家轮番陪着,似乎要将扬州城内的风景看遍。大明寺,平山堂,二十四桥等处,一一看过。
从平山堂往下,大家上了画舫,这一带多湖上庄园,近年尤甚,据说是多为盐商所建,不免竟奢。因天热,众人不便下船,只在湖上看了二十四桥。
倩娘问起,这湖有没有名字。
二舅舅陆仲宁说:名字倒也一般,就叫保扬湖。这时节荷花未开,春花都谢,没什么景色。扬州最好的季节是清明前后,两岸绿柳生烟,桃李浓艳。城中百姓常常坐船游湖,吹弹奏乐,十分热闹。借着扫墓的机会,许多大家小姐也得以出门踏青,一时丽人如云啊。
宗君道:“倒让我想起西湖的样子,只是比西湖小了许多呢。”
倩娘听着二舅舅说话,带了扬州口音,觉得亲切。又想当年娘也应该是游湖丽人中的一位吧。
“今日本来要去吃早茶,你们几个小鬼起得太晚,明日早点,错过可惜。”二姐道。
“早说,天不亮我也起的。”宗君道,“我要吃虾子馄饨,三丁包子,蟹黄汤包,千层油糕,水煮干丝……”
众人闻此皆笑,倩娘知道大弟一向对吃食上心,苏州城内的小吃店已是跑遍,如数家珍。有一次与朋友对赌吃小笼包,说要吃满一百只,她拦也拦不住,只好悄悄藏了许多,两人才不至于吃伤身体。
游湖已毕,众人回府,各自休息。倩娘与宗君背了哥嫂与长辈,溜出门闲逛。
沈姐夫在路上大谈扬州盛景,其中提到东关一带,市井繁华,商铺林立,无所不有,堪比苏州山塘市肆,两人好奇,决定看上一看。
倩娘要为古琴续弦,扬州琴人自称广陵一脉,其中也有不少斫琴修琴的好手,宗君要买些耍货回去给小弟。两人一路走来,目接不暇,又看到各类成衣靴帽,文房器具,胭脂水粉,只恨手头不阔,又怕店大欺客,不敢多留。两人买好了东西,就近选了一家茶水铺子休憩,宗君却只站着,不坐。倩娘问他何故,宗君说衣服是外婆新给做的,是桑蚕丝的料子,怕皱。倩娘想起今天宗君穿戴一新,网巾也是新织的,戴了时兴的飘飘巾,穿了道袍,踏一双红色小鞋。这爱美之心几乎胜过了寻常女子,倩娘腹诽,娘真是把儿子当成女儿在养吧,如此娇惯。
“三妹,宗弟,果然是你们,快,江湖救急。”
姐弟闻声看去,迎面走来的正是大姐夫沈云麓,这会儿莫不是来抓人的?
沈云麓几乎小跑过来,气喘吁吁:“你们可还有银子,且借我一些,回去就还。”
两人会意,这姐夫在苏州时便常常如此,今日买些旧本,明日买些古董,入不敷出,又要面子不肯赊账,于是便问熟人借钱。大姐几次劝他量力而为,可他见到喜欢的,也收不住手,有几次买了赝品,也自认倒霉,转手送给别人,姐弟房间也有几件。
倩娘与宗君将剩下的碎银都拿了出来,交给姐夫。
沈云麓接过后,却不说谢,反道训了一句:“你们小孩子人家,以前在苏州随意出门逛街也就罢了,如今是在扬州,人地两生,也如此不守规矩,是要吃苦头的。”
姐弟目送这位姐夫远去,宗君叹道:我真是可怜大姐。
埋怨归埋怨,晚间沈姐夫悄悄送来一本《古今小说》,正是冯梦龙先生新编的话本集子,据说是最近市面上很抢手的刊本,宗君爱不释手,摊开来放在腿上看,一边吃一碗冰镇酥酪,很是惬意。倩娘费了一些时间给“寒泉”装弦,又反复调试了声音,大概过了一个时辰才好。
倩娘自小学琴,功夫不算精深,但指法已熟,也会几首小曲。琴尚古旧,弦音已无烟火,比新琴要沉稳许多,右手先弹长锁,共得七声,声声分明脆落,左手又作吟揉绰注,余韵绵长纯粹,几无杂音。果然是一张好琴。
宗君听到弦动声响,兴奋起来,扔了书,拍手叫好:“三姐,弹得真好,要是娘亲听到,定会开心。”
倩娘抚摸琴身,似可感受旧日主人气息,当年还在闺阁里的陆小姐,也曾在这长夜漫漫中独自抚琴,中心感伤吧。
此时月白风清,万物寂寂,倩娘虽一直没练好跪指,也忍痛弹了一支《良宵引》。宗君不谙琴道,但见倩娘指尖来复进退,弦音连绵不绝,忽而清浅,忽而深沉,竟有四两拨千斤的力道。
“你刚才弹琴的样子,与那张画上的娘亲几无二致。”宗君感叹。
陆宅半月倏忽过去,倩娘与宗君常常一起弹琴,吹笛,论曲,由此关系更近。宗君得知三姐有意习曲,却不敢开口,于是为她一一纠正发音,为她按拍,擪笛,字字打磨。
苏州来信,汪先生催促姐弟回返,莫耽误课业。陆夫人虽不舍,也只得放行。期间,陆家为汪妙置办许多嫁妆,还说不够,当年女儿陆静宜的嫁妆可是摆满了一条长街,风光无限。如今世风以奢靡相高,中等人家若有钱财,也敢穿品级服冠了。汪妙却低调不扬,只取一些日常布料与器皿,剩下的赠予弟弟妹妹做了衣服。
倩娘只要那母亲房中的琴与画,宗君要了一些书册和吃食。孟君闹得最凶,说不愿回去,回去书院就要月考。
从扬州回到苏州的路上,曾见浮尸数具,虽然只是远看,也十分可怖。船工说,那是北方逃难来的流民,像这样的事情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最近几月更为频繁。
而倩娘印象里的苏州仍是太平繁华,百业俱兴。
万历四十八年的盛夏由此开头,倩娘记得,这一年,国朝年号更替,万历,泰昌,又到天启。
六、尾声
二十年余年后,客居汉阳城的倩娘在信中与宗君谈及往事,历历在目,又说些家长里短,所闻所见。
倩娘:当年曲社中大家都唱得不错,唯独我是后来居上,下了苦功夫去练气磨音,做梦都在打拍子,背谱子。这其中还多亏弟弟你为我吹笛度曲。
汉阳这里的食材有限,每日里腌渍白菜,辛辣刺激,我自己尝试做些苏州口味,却没几样成功的。你若有心,替我写些食谱来吧。
李朝贵族妇人近来所爱发式,编成麻花后盘在头顶,以繁重为美,失之素雅。不如苏州扬州梳法。
倩娘常问家中亲友境况,甲申之变后,人人自危,各自奔逃。清军血洗江南,一夕家园竟毁。倩娘与夫君一家出海避难,辗转到了李朝汉阳都城,李朝两班士大夫通汉文汉语,衣冠相近,以礼相待。于是阖家定居,一去卅年。
宗君一一相告,盼望三姐归来,并多次嘱咐莫再用前朝崇祯年号,如今已是清朝纪年,只怕触犯朝廷。他附上新画小像,却剃了头发,换了装束,形容大改。
又过十年,倩娘得返故里,已近六旬之身。七里山塘仍在,观前车马人流,姑苏软语如旧,汪家宅院只留小弟平君一家,族人水北天南,音信难通。倩娘随身带来古琴寒泉与母亲画像,颤巍巍步入祠堂,小心安放。
堂中牌位中有父亲汪文友,母亲陆静宜,对下来的是大弟汪宗君,桌前供一支长笛,穗子已脱。
倩娘跪下一一深拜,泣泪不止。
她还记得宗君曾写:寄语远人须珍重,白头他日定重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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