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旧事之葛真(上)

作者: 曼殊君 | 来源:发表于2017-07-09 16:39 被阅读55次

    三姐:

    如今局势稍定,苏州渐又恢复了些生机,山塘虎丘一带仍是热闹,那些店铺也大多重新开张做生意了,街市上人来人往,还是旧面孔,只是都改换了衣冠,彼此看到也只有一声苦笑了。我亦如此,若你怨我没有气节,我也不辨。我是长子,出不得家,避不了世,书院要管,家事要理,女儿要养,如何抛下?给你写信时我正身在帝都,替云竹拜祭岳父,也看看陶兄。帝都于我自小就是神往之地,只是世殊时异,江山易主。这里有一个人,你该熟悉,曾在我们家做过针黹活计的绣娘,唤作葛真的,记得我夸她手艺灵巧,你还吃醋了呢。她当年只十四岁,后来被征召入了帝京,做了宫女。甲申之变时,侥幸逃脱到了南京,劫后余生。我决定带她返乡,若家人还在便好。若不在,我且另外安排吧。

    顺治八年,苏州,汪宅。

    已是子夜,汪家小园里仍有一处灯火未熄。书楼里,半开窗台下,一位女子伏在案上,正在仔细誊抄一批书目,这都是家主汪宗君先生从各处寻来的善本书,大多是甲申时各地主人散佚的,乱世之中,人不得保,安能保书?汪家财力有限,只收了其中一些,大多则送往了宁波的范家天一阁,范家人善于修补和保存古本,在那里最是妥帖。

    轰隆。一声惊雷,紧接着便是疾风骤雨,夏日天气多变,这阵风雨来的不防,很快便如瀑布倾倒,霎时天地一片茫茫。雨水顺势打进了室内,溅湿了桌面上的书本。女子闭了窗门,将垒叠的书本依次摊开,防止粘连,其中有一本是琴谱,出于好奇,她拿起来随手翻了几页。曲目,指法,讲解,一点点看过去,又合拢看那书名,果然是《徽言秘旨》。

    “书与人都还在。”女子将书面水痕轻轻拭去,“尹先生,你的书终究是传下来了。”

    窗外雨势不减,窗内人心事又添,往事般般显应上来。

    薰风满殿起赓歌,琴曲抄来御制多。

    新入未谙皇极谱,调弦先问褚贞娥。

    崇祯十三年,帝京。

    马车自宫门缓缓而出,车中载着六名女宫人,都是韶华之年,她们是被挑选出来到琴师尹尔韬先生那里去学琴的。今上雅好琴艺,多次差人在民间寻觅琴道高人。几年前,中书舍人文震亨先生偶于坊间听得一人弹琴,饶是听过众多名手的他也惊叹不已,寻访之下,得知是一位绍兴来的琴师,唤作尹尔韬,字紫芝的,便引荐了此人入宫做了琴师。

    车子行到一处府宅停下,宫人们依次下来,葛真亦在其中,只是她素来坐不惯马车,加上天气闷热,一下车便因为头晕栽倒在地。

    “阿真,阿真,快醒醒呀。”同来的费宫人费允素来与她交好,第一个上前扶起葛真,“烦劳各位,过来搭把手,把人送到阴凉处去。”

    宫人们倒也齐心,小心将葛真搀到门房,管事送来一碗清水,费允又自贴身荷包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滴了一些褐色液体进去。

    “阿真,来,喝口水吧。”费允为她灌下药水,又为她按揉了太阳穴与人中。

    “苦煞我了,咳咳。”葛真醒转,“你给我喝的什么呀,又辛又辣,我虽身体绵软,知觉还是有的。”

    “我每日里用的十滴水,你还嫌气味难耐,这回可不是救了你的命。”费允道。

    “若不大好,就别勉强,在此休息,其他人先去尹先生那儿,先生早已等候你们多时了,莫要延误。”领头的褚宫人道。

    “我没事的,没事的。”葛真起身,向等候的宫人们作拜。

    这是一处安静的宅院,庭院中芭蕉滴翠,亭台玲珑,走过池上小桥时,葛真望了一眼水中倒影,面色果然惨淡。又见池中浮几朵白莲,旁有锦鲤闲游。很像是江南人家的情景呀。

    许是等得无趣,尹尔韬自顾自抚着琴,葛真在门口听到,想起了以前在苏州汪家,三小姐也弹得好听,只是好听归好听,文墨浅薄的自己也形容不出那种听觉之娱。

    宫人们得到授意,进屋,行过礼后,依次坐下。屋内共安置两排六座,各人面前一个琴桌,一张小琴,坐只一个蒲团。葛真趺坐下来,将裙边掖好,又看桌上的那张琴,式样是很普通的仲尼,她刚想去摸琴弦时,尹先生忽然发了话。

    “今日我们不教琴,先给诸位讲一讲琴吧。贞娥,你将这些纸张去发了。”

    为首的褚宫人是今上所指,派与尹先生学琴的,她并非一般的宫人,而是有品级的女官,知书达理,姿容娴雅,学琴已有小成,此番也一同前来,充当助教。

    宫人们愕然,不知先生何意,却也都应承无话,小心接过。

    葛真一看,上面是一副琴图,琴身各个部位都有小字标出,注明叫法,如徽位,岳山,龙池这些。当年三小姐对自己也讲过这些,看来,这正是初学者的入门之法。

    尹尔韬说话温和,声量不大,带有些许南音,不算明显。旁人不觉,葛真却已听出,颇觉亲切。

    只是尹先生也犯了一个掉书袋的毛病,他将琴的历史源流都说了一回,自上古到今日,千年流变,大家听得恍恍惚惚,葛真亦觉无趣,低着头数裙角的缠枝莲花纹。不过倒明白了一点,琴的式样也是千变万化的,上古的形制与今日早已不同,今日的形制在不同匠人手里又可化出不同式样。葛真喜欢的样子是蕉叶和梁鸾,前者让人想起园中清幽绿意,后者如楚腰纤细。费允常说自己小家子气,可小也有小的好处,精细,不然她为何总是央求自己给她绣手帕、荷包,夸自己能把一根线劈十六股还丝丝分明呢?其实这些在苏州,很多人都能做。作为织工出身的葛家,许多男子亦擅长织布,刺绣,手艺不比女儿家差的。

    轰隆,外头雷声大作,间或几道白亮闪电。

    “哎呀。”房中都是年轻女子,不防一吓,都叫了起来。葛真的思绪亦被打断,随后又是一声惊雷落地。

    “魂灵吓脱哉!”葛真情急中脱口一句苏州方言,用双手蒙住了眼睛。

    这一句虽轻,却已入了尹尔韬的耳,想不到继文先生之后,又遇见一个苏州人。

    “莫要害怕,大家又没做亏心事,还怕天打雷劈?”费允口直,这一句说出,倒是引得一阵大笑。

    “我出去看看。大家稍安勿躁,趁此时间,温习下琴的式样构造。”尹尔韬转头吩咐褚贞娥替他看管课堂,解答疑问。

    尹先生一走,大家都放松了些,又碍于褚宫人,只得悄悄说话。这里头许多人都是第一次摸到琴,十分新鲜,都在尝试着去拨动琴弦,却又不会指法。褚宫人只叫大家低声,莫随意走动,也不大管,自己端坐着,练习学过的曲子。

    葛真坐久,双腿又酸又麻,于是起身,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褚宫人弹琴,她的左手在不同徽位的琴弦上游走,不疾不徐,轻柔灵动,仿佛只是微微点染,却又带出幽长回响。这让她又想起从前的汪倩小姐来,这般的从容笃定,倒是如出一辙。

    “阿真,你快坐下,看图呀,别发呆。”费允拉了拉她的裙角,“等下尹先生回来可是要问的,那么多的名字,你可记住了没有。”

    葛真只得坐下,将身子对准了琴的第五徽位。其实这些东西,当年汪小姐都已说过,不难记住,若当时记不住,学曲子时也会注意到的。她抬起右手,从第一弦往下到第七弦,依次勾过,音都还准。又信手弹了一句,其中有一声左手的滑音,在满室众多不成章法的散音中特别明显,褚宫人回头看了一眼,葛真立刻收回了左手。

    此时,窗外的尹尔韬却已洞察了一切,他虽说过学琴最好是白纸一张,从头调教,却也不拒一些已经入门的。当今琴人流派众多,自己都要博采众长,兼容并蓄,怎会容不下一个自带琴艺的学生。

    由此开始,这六人都顺利过了基本的考核,接下来又学如何上弦,调弦,认谱,辨音与基本的指法,葛真从容应对,也不显山露水。

    转眼三月过去,暑气散退,崇祯十三年的中秋悄然而至。

    时局不好,战事吃紧,北有鞑子兵,南有起义军。圣上整日愁苦,脾气也大。后宫之人不得干政,亦不得与外界通信。这些也都是侍奉上面时听到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尹先生常常入宫与圣上相谈,表面看是切磋琴艺。但每次也都是长吁短叹的多,展颜欢笑的少。

    再怎么说,这一个团圆佳节,还是要过。宫中太液池畔摆了家宴,各宫妃嫔俱到。坤兴公主朱媺娖虽只十岁,却聪慧宽温,对内人们十分体恤,特意给几位贴身的内人放了半日假,容她们自行安排。

    此时宫中所植桂花次第开放,晚风过处,携馨香四散。葛真想起,以前在苏州,这个时节,亦是香气满城,妇人们折下花枝,将桂子和糖酿浆浸作酒饮或蒸作花露,而年轻女子们则喜欢将花枝簪于髻,花朵藏于身。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苏州的葑门荷荡又到了采菱时节,而虎丘月下又要开始一年一度的度曲征歌了吧。此时远在江南一隅的故人们又在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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