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阊门外山塘街上有一家颇为有名的四时花卉铺子,店主姓施,人称卖花施郎,所以他家又叫施家铺子。店中一年四季花卉不断,芳香不散。除去那人家花田里常有的,更有施郎自家小园里精心栽培的奇花异草、盆景摆设,专门供给城内一些士绅之家。此类人多好案头雅物,那瓶中插花自然也颇多讲究,如何搭配,如何构景,都有些奇妙学问。一般的商贩只懂卖花,而施郎不仅会种,也会插,所以铺子常年生意不断,又因他深谙花木之性,故城内有林园的人家也常常请了他去养护。
施郎生于万历与泰昌交接之年,如今到康熙九年,已整整五十了。而乡人仍唤他施郎,记得他稚龄之时便跟着阿娘在虎丘一带做卖花生计,阿娘为多揽客人,便将各样花卉结成项圈,戴在自家孩子身上,粉雕玉琢的一个小花童,倒惹得不少客人驻足,纷纷掏了腰包。后来,施郎渐大,通了人事,也不好意思当街戴花卖花了,便拜了师父,专门学习种植花木之道。
如今,他已有声名,名下花田数顷,门徒数人。家中一方小园,花木蓊郁。若遇着风雨,即使是半夜也要起身巡视几番,若花到谢时,则长吁短叹。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便扫成一片,装入瓮坛,再用茶酒浇奠。然后亲捧其瓮,深埋土下,谓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清水再三涤净,然后送入池中,谓之“浴花”。
如上行为,皆为亲友所笑,只他常年不倦,乐在其中。花自有灵,人怎可不通?施郎不曾娶妻,却把花做了知音。
这一日,施郎无事,便坐在铺子前与对过布店老板闲聊。
“施郎,恭喜你家又有大生意可做了呀。”
“怎么说,没听说最近谁家造新园子了呀。可不要拿我寻开心。”
“谁人骗你呀,你没有听说吗?那封了多年的拙政园要开了,开园便要打理花木,正要寻人来做弄呢。”
“如今拙政园是谁家在管?”施郎问道。
“据说已被充了官府的,但却常年空置,也不见什么人住,倒是听说,过几日要在里面开宴摆戏。”
“哎呀呀,拙政园里开宴摆戏,这是多少年没遇到的事情。”另一边胭脂铺子的老板也加入了闲谈。
“说的你好像以前见过似的。”布料店老板笑道。
“我虽没见过,但听说过呀,我爹说,前朝那会儿啊,城内各家园林,独属拙政园最最繁华热闹,常年开门迎客的,只要有些铜钿,便能租赁来住。那时节,听说常有戏班演出,日日有小姐游园,醉饮笙歌。据说当年还有一场轰动全城的红事呢。可惜啊,吾生也晚。”胭脂铺老板叹道。
“施郎,那你晓不晓得,拙政园里好不好看的?”
施郎不曾答话,那场轰动全城的红事,说的夸张了。但将近四十年过去,他确实没有忘记,那场婚事,是他毕生所见,独一无二,无可比拟的。
那对璧人,来自城中西百花巷的汪家,真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如今,却早已双双谢世了。
记得是崇祯六年的初夏,他第一次随师父进园,去查看池中荷叶长势,以备六七月中游人赏花。
他只十三岁,少年天性,一进名园,便已眼花缭乱,四顾不暇。师父带他认过主园的花木,遇到此时住园的汪先生,被请到花厅喝茶谈事,他便接了余下的差事,去西花园看看。
也许那时,师父和汪先生谈得太过投机,忘记吩咐他一声:西园深处乃是内园,不好随便进去的。
施郎撑着船篙,笃悠悠穿行亭台楼阁之间。柳条细软,荡荡水面,暖风拂面,熏熏衣衫。他向来爱亲近草木,便停了动作,仰面躺下,看云天爽阔,任水流船漂。
“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一座园子,不用太大,里面种上喜欢的花花草草就好。”少年心中所期,悄露端倪,他闭上眼睛,权当做一场黄粱美梦。
“新篁池阁,槐阴庭院,日永红尘隔断。碧栏杆外,寒飞漱玉清泉。自觉香肌无暑,素质生风,小簟琅玕展。昼长人困也,好清闲,忽被棋声惊昼眠。[合]金缕唱,碧筒劝。向冰山雪巘排佳宴,清世界几人见。”
迷糊之间,耳畔传来曲声。施郎读过几年私塾,倒也懂得一些诗词典故所说的意象之美,听这曲词,说的正是夏日之景,尤其那最后一句,清世界,几人见。自己便是见到了。
“果然是清闲,云竹妹妹,如今还与我们定定心心坐在这里唱曲子,可见心里不急,要么明年再嫁吧。”众人合完同场曲子,蝶卿检索曲谱,各人果大有进步。
“云竹妹妹急不急,我不知道,汪家公子肯定急的,这阵子人也看不见,笛子都不来吹了呢。”文佩接话。
“按照礼数,嫁娶前夕,我与他是不好见面的呀。”云竹被说得不好意思,起身走到画舫边上。
“反正对我来说是一样的,之前是金兰姐妹,之后是弟新妇。亲上做亲,我可是不吃亏的。”倩娘也起身去拉云竹,此次借曲会聚合闺阁诸友,也为一同商量婚礼事宜。
近时江南人家嫁娶都尚奢华,规格排场,服饰用度,已然超出朝廷所设,蔚然成风。汪家虽也算士绅人家,但也忌讳此类铺张之事。顾家那边也是此意。于是,这婚礼不能太过,又不能太素。总之,得有读书人家的品格情致。
汪先生平日里也是个书生,于物器游艺上虽有兴趣,但也不敢耽沉,他又不耐琐碎,便让家中子女帮着出谋划策。众人权衡之下,便交给倩娘去做。于情于理,她都乐意为宗君与云竹做一场像样有趣的仪式。
“诶,这荷叶都已探出水面,舒展开了,还有多久才能开花呢?”倩娘想起夏日里,此间碧绿荷叶,粉红藕花,风来香送,绵延一片。
“还早呢,如今才是五月,要到六月下旬才有开的。”文佩道。
“行礼之日不正在七月上旬,到时满池清芬,更助意兴。”
“婚礼是在园中主厅,又不是在这水上,到时入夜,谁还能去看清这些,你呀,尽说空头话。”蝶卿道。
“要么,把这些水中花搬到岸上如何?做一场芙蓉宴会。”
“不可不可,你们不能随意动这些花的。”
众人一惊,不知谁人插话,却见绿荫深处现出一只小舢板,船中立着一个瘦削少年,赤着脚,脸色通红,一脸急切。
“那你倒是说说看,有何不可呢?”
施郎抬头看去,那石舫船头立着一位年轻小姐,姿态大方,无半点闪避之意,手中一柄折扇,调转过来正指着自己,款款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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