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老一辈儿人说起南方人,不管是哪个省的,一律叫“南蛮子”。说“南蛮子”这不好那也不好,总之心眼子多,爱干坏事。要是问的具体点儿,哪个“南蛮子”干了哪件坏事,多半是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反正——“南蛮子”就是不好。
有一次,刨根问底地问奶奶,那会儿我还小的很呢,奶奶想了半天对我说,我们村东南两里地外有一个南大寺,南大寺有一座塔,塔下面有一眼深井,井底有一个宝,什么宝呢?不知道,反正就是一个宝物。东洋兵来的时候想偷井里的宝物没偷走。过了些年,来了很多“南蛮子”住在南大寺里,在里面鼓捣了好长时间,据说,把那个宝物弄走了。
奶奶的故事总是这样,没头没尾,没名没姓,没有年代,语焉不详,不知道从哪儿说起的。
那个南大寺确曾香火旺盛,里面有一尊十几米高的大铁佛58年被砸烂练成铁水了。
往前说,东大寺里有一个佛塔,那是清朝的事儿了,早就在兵乱中塌掉了。佛塔下面有没有井,井里有没有宝贝,有的话被谁偷走了,这些事情没人说得清,但被“南蛮子”偷走的说法,我们那里一直流传着。
我们老家豫北与河北山东交界,离山西也不远。这下好了,山西那个地方不行,有人逃荒去过山西,回来说,到处是山,满山是狼,山西人说话听不懂,话里带着股儿醋味;濮阳往东是山东菏泽,那个地方不行,“山东出响马”,武松不就是濮阳往北不远山东阳谷县的人吗?乱着呢;河北呢?安阳往北就是河北邯郸,“河北郎,娶了媳妇儿不要娘”。
我们老家豫北地处中原,老家人以为是天下中心。我带着这种心里优势来到陕西。到陕西,才知道我们河南人的地位不高。在西安上小学中学,上的是父亲所在的国营军工厂里的子弟学校。
那时候西安东郊韩森寨区域是全国闻名的军工聚集区,有六大军工企业。这些军工厂里的第一代技术人员和技术工人中很大一部分来自民国的老军工厂,那些老军工厂主要布局在东北和西南,因此,除了本地土著,势力最大的是东北人四川人和云南人。不管是哪儿的人,对我们河南人都有歧视。
学校里面除了上课说普通话,同学之间都说四川话,像我这种说一口河南普通话的同学是很受排挤的。同学们把河南人叫“河南担儿”,一见“河南担儿”,就大喊“河南大裤裆,买菜不用筐”。
陕西人对河南人尤其有成见,上一代西安本地人曾把河南人与“苏修”“美帝”并列,说世界上有“苏修美帝河南人”三种坏人。那个时候,陕西人家的女儿不肯嫁给河南人,当然也不愿意娶河南人家的女儿。征婚广告上往往要注明“河南人除外”的。
陕西与河南的恩恩怨怨是一种历史情结:民国时期,河南人刘镇华主政陕西,带着河南的镇嵩军祸害过陕西;之后不久,陕西人胡景翼主政河南,带着国民军2军也祸害过河南,他的国民军2军是陕西军队;再往后,陇海线开通,河南人遇灾荒就往陕西跑,人家陕西人能不烦吗?
从小儿听大人议论上海人,说上海是个水沱城,随便找个地方挖个坑儿,一会儿就是一坑水,上海人都精明小气,上海人爱排外,上海人哪个地方的人都看不起。有一个初中女同学,老家是上海的,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卖部”,因为听她妈叫她“小妹”,按上海话的发音就起了这么个外号。
我周围的上海人少,对大人的议论难以感同身受,不过听过一个好玩儿的事情,说的是一个上海人娶了个陕西媳妇儿,算得上郎才女貌吧,过得挺幸福的,只为一件事拌过嘴:那个上海丈夫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陕西人管热水瓶叫电壶?这对夫妻都是大学老师,都带点儿知识分子的迂阔和钻牛角尖儿,为热水瓶叫电壶这件事情争辩了好长时间,闹得差点儿离婚。给我讲这件事的朋友是这对夫妻的大学同事,我想起朋友用学来的上海话说我他妈的就是想不通明明没有电为什么叫电壶凭什么叫电壶,就乐开了怀。
小时候听大人讲上海人除了上面那些话,记得最清楚的是说上海人不讲究:洗脸和洗脚用一个盆儿,晚上用这个盆儿洗屁股洗脚,早上用这个盆洗脸。当时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儿,后来想想,这只能说明我们这儿的人从来不洗屁股洗脚。
陕西人的性格被称为“生冷蹭倔”,这主要指的是关中人。关中人看陕北人,过去认为陕北人穷气不大方,后来陕北人有钱了,关中人看陕北人个个都是暴发户,人傻钱多。陕北人呢,从来都有底气,这儿是革命圣地,有宝塔山,发了能源财以后开始调侃关中人:关中人,你让他喝酒吧,他说你喝你喝,我喝了难受;喝完酒你让他埋单,他说你来你来,我的钱有用。
关中人说陕南人,南不南北不北的,既没有北方人豪气,又没有南方人婉约聪明。陕南人说关中人一天到晚就知道埋头吃面吃油泼辣子,性格死板不知道变通,做个生意吧,不让人还价,还价还狠了,立马发脾气,“给我闪远”,不做你生意了,贵贱不卖给你,砸了都不买给你,球脾气大得很。
陕南人认为西乡县和洋县人最难缠,不讲理。西乡人和洋县人则认为自己是太爱讲道理了,碰见问题一分一毫都要说清楚,是太认真了。
一个西乡人跟一个洋县人在汉中街头骑自行车相撞,两人倒地后都躺到地上不起来,准备跟对方讲道理,躺了足足两个小时后,两人同时从地上爬起来问对方是哪儿的人,得知对方是洋县和西乡的,哈哈大笑,推起车子,扬长而去。
河南人和陕西人在互相埋怨和嫌弃中滋生了深厚的感情,秦腔里唱到:河南陕西都一样。我们老家的年轻人现在不把南方人叫“南蛮子”了,认识的都是称兄道弟,用河南普通话叫张肿李肿的。
那个陕西媳妇给他的上海丈夫最后说清楚了,陕西人把热水瓶叫电壶可能是老一辈人认为电很神奇,热水瓶保暖是电的作用。现在年轻人都不这么叫了,世界变化多快啊。
现在,人们对某个地方的人的集体成见越来越少了,哪儿都是好人多,哪儿都有不好的人,不管哪儿的人,只要是中国人都是炎黄子孙,都是兄弟姐妹。
不过,喝酒的时候,聊天的时候,谈恋爱的时候,谈生意的时候,碰到不同地方的人还是可以开开玩笑,说说某个地方某个人的闲话,聊做谈资的。
(2020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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