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又在梦里看见爷爷,爷爷走以后常常会来梦里看我。他还是穿着那件褪色的藏青色中山装,记忆里他总是穿这件衣裳。在梦里面,我和爸爸去搀扶爷爷,爷爷很生气,对我们大发雷霆。在我记忆里,爷爷总是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很少骂人,更不会对我发脾气。虽然我不确定爷爷在心里是爱我还是爱爸爸多一点,但他宠爱我是全家乃至整个小院都闻名的,他为什么会在梦里生气呢?
曾经听大人们说,梦里面逝去的亲人骂你是好事。因为他们想你所以要去梦里看看你,又因为担心你跟着去,所以要把你骂走。虽然这种说法有点迷信,但是饱含了离去人的爱和关心,这样相信又何妨?
爷爷离开的时候是春天,本应该暖烘烘的阳春三月却冷得出奇,阴雨连绵近两个月。记得回家给爷爷奔丧时,我还穿着羽绒服和雪地靴。有段时间,我固执地认为是可恶的寒冷带走了爷爷,我幻想如果天气稍微暖和一点,爷爷就会舍不得离开。
转眼间四年过去了,每每想到未能及时赶回去见爷爷最后一面,未能握着他的手等他呼吸渐微,未能在他耳边喊一喊让他听见我的声音,心就疼痛不已。我接到消息就急忙奔上火车,回到家时,他已经躺在冰冷的地上,穿着深褐色的寿衣,白帕掩面。爷爷没有呼吸,没有体温,也听不到大家的呼唤和哭泣,穷尽一生守护的家人他也置之不理了!
爷爷卧病在床的时候,我正外出求学。大学生活多姿多彩占据着我的脑海,我忘了他孤身一人在病床上煎熬,忍受身体痛楚,忍受孤独寂寞,他从来没和我们说过他的痛楚与孤独。“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样的遗憾让我久久不能释怀,虽然我是他孙女。我好想再喂他吃一口饭,好想再陪他聊聊天,好想再推着轮椅带他看一看窗外的世界。然而,一切已无法实现……
我很后悔,诸如此类的后悔在四年里没有得到消解。当我想到心酸难过时,唯一安慰自己的办法是告诉自己:“爷爷不希望我难过,他希望我开开心心。”想到这里,我会稍微收敛自己的情绪,调整呼吸,止住快要流下的泪水和喉咙里卡着的哽咽。
我怀念他,回忆起过往的种种,故事太多,说不尽道不完。也我害怕自己说着故事,情绪又要失控,连带着听故事的人也要遭殃,陪着我淌眼抹泪,岂不罪过?
小时候,爷爷十分疼爱我,疼爱到我偶尔可以“横行霸道”。我现在自由烂漫又放浪形骸的个性大约和爷爷的宠爱很有关系。时下有一种很流行的教育经“穷养儿子,富养女”,但是我的童年那会还没有这么“先进”的教育理念。爷爷肯定没有听说过,但他却自主不自主地这么做着。
二十年前,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每天清晨上学之前,我会去“爷爷牌ATM”机处“签到打卡”,并领取一枚小红包——人民币一元。签到打卡的代价是必须吃完“爷爷牌爱心面条”,爱心是很好的,但是味道却很一般,有的时候我觉得难以下咽。着实不想吃的时候,人小鬼大的我便和他讨价还价。最后祖孙两个秉承“退一步海阔天空,我们还是好朋友”的精神友好协商,求同存异,我会把面条里的肉片挑出来吃掉,而后才能领取小红包一枚。吃完肉片是爷爷的底线。
在物质文明还不发达的二十年前,肉片是多么奢侈的早餐,而我却勉为其难的将它作为领取小红包的筹码,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个年代,物价还没坐上火箭飞涨,一元小红包对我来说简直是巨款。小小的我还不懂得理财,奉行“三光政策”——吃光、花光、用光。我的童年在无数个吃面条的痛苦和领取小红包的喜悦之中度过,日复一日,我渐渐长大,爷爷却在渐渐老去。
没错,他很疼我,但他最爱的是他的妻子-——我的奶奶,用现在的话来说他就是“实力宠妻”。爷爷淳朴老实,不会抖机灵,不会撩妹,但是他掌握了最正确的宠妻“打开方式”。奶奶是地主家的女儿,有点娇生惯养,脾气很坏,稍有不顺心就冲爷爷发火,他也不反驳,将气话当作情话来听。如果奶奶说要去东面,爷爷就不会去西面,奶奶扮演周瑜,爷爷就陪着她扮演黄盖,他对着她总是温顺没有脾气。
爷爷对我很好,但是好得很局限,因为到奶奶这就不管用了。奶奶欺负我的时候他很少为我主持公道,但是只要爸妈胆敢在他面前责备我,爷爷分分钟拿出一家之主的气势替我伸张正义。如果这些都不算,还有一件最打动我的事情。
奶奶犯了胆囊炎,全家在医院陪着她做手术,只留下我一个人看护在瘫痪在床的爷爷。那个时候,他的意识已经有些不清醒了,说话也含含糊糊的。他把我招去他身边,咿咿呀呀的对我说:“去医院照顾奶奶,去医院,去医院!”要知道我走了,他一个人躺在床上不能动,可就是连口水都喝不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奶奶手术完回家休养,爷爷又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去关门,别着凉!”原来爷爷是担心奶奶被风吹着了影响身体恢复。这时的奶奶正在为了逃避康复训练撒娇,躺在床上不肯起身。爱一个人究竟能到什么地步呢?大约是:动也不能动,还想照顾你;意识不清醒,却很担心你。老一辈的爱情,不说出口,却隽永的刻在相处的每个日子里。
这个宠妻爱孙的爷爷真是一个善良的老头,我听家人们说过这样一件事: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爷爷在机关食堂当值,有一个被“打倒”的干部在接受完批斗以后深夜回来。爷爷什么也没说,给他煮了一碗面条,面条下藏着两颗鸡蛋,干部流着眼泪把面条吃完。我想他白天身体被摧残、自尊被践踏,没有人搭理他,没有人在意他,披星戴月归来有一碗无言的关怀放在他面前,怎么会不感动呢?
我,作为一个贴面无情、大公无私的孙女,我也要揭发爷爷的缺点。他太固执了,常常把我婴儿肥的小脸气的鼓鼓囊囊。他固执的每天一定要看《中央新闻联播》,而后《江西新闻联播》,接着《鹰潭新闻联播》,最后《余江新闻联播》,当然每一个《天气预报》也不能错过,而且雷打不动。
晚饭后我也会有一点小小的个人诉求,就是要求看少儿节目和电视剧,于是相亲相爱的祖孙两就会开战,发生些“人民内部矛盾”。我的奶奶作为一个毫无原则的吃瓜群众,帮谁要看心情。“电视争夺战”要比“肉片保卫战”激烈得多,这一点上爷爷绝不会轻易妥协,六十岁的他和十岁的我开始对峙起来,气氛剑拔弩张。
然而“我军”能否胜出的关键在于当天晚上爷爷有没有买烟的需求,如果爷爷要我去对面小卖部帮他“代购”大前门牌香烟,那“我军”就取得了战略上的优势,“敌军”妥协我就乘胜追击,取得胜利。买完烟以后,我就可以自己掌握遥控器了。
思念一人,就像挖一口井,挖得越深,越多的思念就会喷涌而出。我的姓名,我的血液,我的成长都深深打上了他的烙印。可是现在的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悲悲惨惨,冷冷凄凄地怀念我和他的故事。我会带着他留下的遗憾学会珍惜,带着他的祝福生活下去,倘若爷爷想我,他会来梦里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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