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不一样的。 春月如纱如雾,夏月如银如水,秋月如桂如霜,冬月如空如寂。何以如此,境由心生,此即谓“有我之境”。春天温润,且常有花开,人处此季节,心中也常常满是温柔,有时亦有轻愁,大概就像秦少游词里所说——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在这样季节的夜里,月光是轻柔的,又似有似无,轻柔如纱,飘渺似雾。夏季炎热,草木丰盛,也许会有一场大雨恰将天洗的很干净,在这样季节的夜里,一家人坐在树荫下,月亮很干净,就像洁白的银盘一样,微风凉凉,银色的月光便就像水一样,清清凉凉的。秋天爽气,木叶黄落,天空高远,在这样季节的夜里,也许桂花还开着,早来的西风或常常吹落叶子,在外的游子便会想起他的故乡,大抵的情景就如温庭筠所说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总是也些许清冷的。冬季寒冷,万木凋尽,大地空空如也,有时亦会覆着茫茫的雪,在这样的夜里,万籁俱寂,月光就好像没有一样。
今年初秋时,我恰在家呆了一个月。那时暑气刚消,天气微凉。院子里的几株桂花初开,香气弥漫。桂花之香素来清雅,如其花本身,淡黄朴素。秦巴山区居户散落,院落大多独门独户,人迹罕至,居于此,安静而又清寂。在这样安静的初秋,开着这样淡雅的桂花,住着这样清寂的闲人,如果入诗入画,大概是别有一番风味的。如果把王维的诗改作“人闲桂花落,鸟鸣秋山空”(原为“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恰可形容此中况味。
白日无事,夜间更是无事。于是常常便早早地睡了,说是睡了,其实有很长的时间不过是卧着,没有那么快睡着,早晨又醒的很早,于是这一头一尾便耗去了三分之一的夜色。有时父亲鼾鸣如雷,午夜之时亦有欣赏窗外夜景的机会。房子建在山腰,透过窗子就可看见对面黑黢黢的山。如果是在儿时,半夜醒来,听着窗外时不时奇异的鸟叫声,如果不是吓着用被褥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是偷偷溜到父亲的被窝里去。就算有时真的钻进了父亲的被窝里,父亲仍然鼾鸣如故。现在可不同,恰恰可以观赏月色了。一年有很长的时间都生活在城市里,城市是没有夜晚的,即便拉上窗帘,屋内也还是亮堂堂的,屋外也从来未曾安静过。得这样安静的夜晚,赏如此清雅的月色,实在是为幸事。
不知道窗外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闲居的日子便忘了日子。即便记得日子,那时学的一点地理知识,现在也忘得干干净净了。只是不是满月,这一点我倒是分得很清楚的。床恰好对着窗子,天也恰恰很晴朗,暗蓝的天上挂着弯弯的月牙儿,月光不如满月时那样明亮,淡淡的,将院子里的树影投在窗格上。月色从窗子流进屋里,屋内仍然是暗暗的,桂花的香气也恰恰漫了进来。淡淡的月色溶着淡淡的桂香,月色便似乎有了香气,桂香似乎也有了清雅的颜色。远山仍然对着窗子,窗外偶有虫声,奇异的鸟叫使夜色变得更加静谧。在这样的夜半之时,卧在床上,内心宁静如水,思维止息,无论是身体,还是所谓灵魂,仿佛全都融进了淡淡的月香中了,自我消失于无边的寂静中,但却总觉着心里有着微微的感动,那感觉无可琢磨,仿佛至深的宁静反而不是死一样的空漠,而总是微微的沉醉。在这样静谧的沉醉中,万物连同自身仿佛没有分别了。如果按照哲学的话讲,身之所感,目之所见,不过只是现象,实体并不在此,然而有时人往往连自身都融进现象里去了,我似乎突然明白了叔本华哲学的一些意思。主客之分是认识论的基础,而主客融为一体,心可直观万物,当是艺术的基础。
艺术的东西由于直观了物本身,所以恒久为真为美。然而人们却不能常常持有这种真与美,反而需要依靠理性生活在一个可能只是表象的现实世界里。于是每个人我行我素,以自己的理性为尊,追名逐利,不断地想要把作为自己(主体)对立面的物(客体)尽可能多的占有。我也是这个样子的,人们都说这才是现实的生活。只有在名利逐尽之时,我们才能享受真实的欢愉。就如这夜半的月色,这夜半的桂香。司马迁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语,本是在《货殖列传》中形容古之从商之人的,可是又是最为正常的纷纭世相。元好问的诗句“一语天然万古新,繁华落尽见真淳”,本是论诗之语,不过用后一句形容人生在世,怕也是再恰当不过。繁华落尽,也许需要用一辈子看清世相纷纭,然后才能享受宁静的生活。
杜牧诗云:“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太平之世,没有什么进取心的人,日子过得是有滋有味的,闲时看看孤云,静时参参佛理,如此俯仰之间,便也是一世。但是谁能在年轻的时候达此境界,无人甘为无能之徒。陶潜在为五斗米折腰之前,也曾想过建功立业,于是其不光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淡泊之语,也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样的壮语;诸葛武侯在《诫子书》中有“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之语,但是也并未能一世耕读隆中;孟浩然也有“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这样的感叹。谁人能够真正甘做无能之人,或许可以不为物欲,却难以忍受一世无名。人之一世,从婴孩到老年,先是渐渐地把自己从这个世界中剥离出来,然后努力地向这个世界证明自己,即征服作为客体的世界,最后又重归于物我不辨的境地。仿佛绕了一圈又回来了。生活大概确乎如此吧,我还不太明确,所以总要试试才知道。
不料谈月光竟然谈到了这里。看来的确辜负月光了,本来用来欣赏的东西,最后却落到无味的说理上,我似乎真的成了自己理性思维之俘虏,那淡淡的月光只给了我一时的自由。如今身在塞北,此刻窗外也是夜色一片了,月亮还未出来,天上繁星散落。
2013年旧文 记于内蒙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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