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李奇和张俊俊是在七年级下学期认识的,两个人算是“患难之交”。说到这里,就得讲一讲贾耳河一中当年的女生宿舍。
那时候的贾耳河一中总体分为前后两个大院,一条柏油路贯穿校园南北。其中后院是一片黄土踏平的操场和一栋老旧的三层高的教学楼,前院则是一排排或拥挤或破旧的瓦房——红瓦新墙的是教师公寓,蓝瓦破窗的则是学生宿舍。而男、女学生宿舍分别就夹在两排教师公寓中间,其中路西是一长排男生宿舍,紧挨着蒸馍房;路东则是一长排女生宿舍,直接邻着镇子和村庄。不过对于这些学生宿舍,学校都没有给配备宿管,只是安排了班主任们在夜间熄灯后打着手电去巡查一番,就算尽到了管理义务。
不同于完全开放的男生宿舍,女生宿舍是在一个小院子里,其院门正对着食堂,二者之间仅搁了一条马路。
整个女寝院子从内到外都是一副破财之象。坏掉的院门又窄又小,仅能容两个人并排通过,且常年大开着。院内杂草丛生,杨树颓败,还有一棵疯掉的柳树一年四季炸着头上无数的枝条,时常和着很多脏兮兮的垃圾袋一起随风乱舞。而这个院子里的唯一的“清洁工”,是镇上的一个以捡破烂为生的疯婆娘,而她也只会拾走院子里的一些塑料杯子——只有这个可以零星卖些钱。
在院子的东南角有一个水泵,抽的是地下水,水泥砌就的水槽上只装了三个水龙头——中间的一个坏了很多年、几乎不出水。这两个半水龙头每天艰难供应全校近八百名住宿女生洗刷的用水。而在距离水泵七米开外的院子的东北角,则是一个常年秽物横流、让人无从下脚的小厕所,一年半载也难有人去清理一次。其中历年历届的女孩子们扔进去垫脚的砖块一次次被污物淹没,稍微不小心就会弄脏如厕人的鞋子和裤脚。尤其是在阴雨天气时,其恶心之状甚至给许多女生留下了终生难以抹去的心理阴影。比如多年后它还会偶尔出现在张俊俊的噩梦里,让其总是猛地惊醒过来,然后干呕不止。生活不易,生存却只需满足极低极简的条件,对于这群女孩子们来说现实就是如此。
至于女孩子们住的宿舍,那是三间老教室,从西到东分别住着七年级、八年级、九年级的女生。宿舍被教室公寓遮挡去大半阳光,屋后则有参天大树遮阴蔽日,以致房间内经年潮气不退。且每个老教室里都紧密摆着几十组简易的铁架子上下床,呈横放的长“u”形塞满了整个房间,中间仅留一条狭窄的过道。更因为要装满整个年级的住校生,所以学校安排这些女孩子们必须要两个人睡一张床或五个人睡两张床。这就逼得大家不得不互相搭伴组成床伴,有人带被子、有人带褥子,然后挤在一个被窝里,不管冬夏都只能彼此紧挨着睡。以至于有一年疥疮流行时,一个年级住校的女孩子们几乎互相传染了个遍,老房子里疥疮药膏刺鼻的味道终日不散。
而李奇当时就是和她的四个小姐妹一起挤在宿舍东北角里的两张相邻上铺的床上,组成了一个白天黑夜都腻在一起的姐妹团。一天深夜,这个小团体里发生了内讧事件,一阵争吵、指责和哭泣之后,李奇无处可睡了,这让她感到万分尴尬,一个人在宿舍内外飘来荡去,看起来特别无助,直到被失眠的张俊俊看不下去叫住了,她才得以解脱。
那时张俊俊睡在门后南排下铺第四张床上,与她同床的李萍刚刚辍学,正好空出来了一个床位。在张俊俊的记忆里,那天晚上她因为失眠辗转反侧,听着李奇她们吵闹完,又被穿着一身白衣服且披头散发在过道上走来走去的李奇惹得更加心烦意乱,久久无法入睡。此前她与李奇并不熟悉,两人既不同班,也不清楚彼此的名字,只是感觉对方看着面善,每每遇见时会互相点点头打个招呼。所以这次她犹豫了好久后才从被窝里探出头,低声喊住幽灵一般来回游荡的李奇:“哎,你来我这儿睡吧?”就这样,两个人开始了中学大部分时光里的“同床共枕”。
李奇比张俊俊大了两岁,平日里对张俊俊的照顾颇多,当然两个人最喜欢的还是在熄灯后蒙着被子聊天,常常说笑到凌晨才睡下。很多年以后,张俊俊还会纳闷儿:那时的两个人怎么天天就会有那么多话要说呢!
而且,这一对床伴儿还可以称得上是“过命之交”。那还是在她们读八年级的时候,有近半年的时间,镇上的一些社会小青年和学校里的几个混混勾结了起来,时常于夜半时分翻入学校女生宿舍的院墙内骚扰女孩子们。这些青春期躁动不安的男孩子或是用力砸窗踹门,或是大吼大唱,或是点名呼喊某些女生出去,或是嘻嘻哈哈说些下流的话过过嘴瘾,甚至不时还会将长竹竿从破烂的窗洞里伸进去挑女孩子的被子……他们在给这些女孩子带来了极大的恐慌和精神困扰的同时,也让她们极度缺乏睡眠、身心俱疲。而每当无赖们呼啸而来的时候,被吓醒的李奇和张俊俊总是一起蒙头躲在被窝里互相安慰,她们缩在黑暗里一分一秒地熬煎着,一直撑到男孩子们闹累闹够、离开后才能放心睡去。
一个又一个的惊恐暗夜,对于被困在这间烂房子里的女生们来说除了忍受,根本别无他法——她们是等不来任何外援的:前后院陷在黑夜和睡梦中的老师们从来都“听不到”这些喧嚣和吵闹。女孩子们也曾冒着危险一同冲出宿舍、跑到后院教师公寓去拍各位老师和校领导的院门求救,但是即便校园里所有的狗都被惊到狂吠不止,即便她们喊哑了喉咙、流下绝望的眼泪,也从没能唤醒过一盏灯、一位老师,一个大人。
被骚扰的时间久了,女生们渐渐麻木起来,只要外面的人进不来,她们便能在喧嚣声中再度沉沉睡去。直到在一个明月煌煌的夜晚,不知哪个无赖喝了酒,他仗着酒劲儿坚持不懈地踹起了宿舍的前门(后门有床铺挡着),于是随同他前来的男孩子们也跟着兴奋起来,轮流跑起来飞踹向门锁的位置。而房间里的女生们越是尖叫得厉害,他们踹得越是凶猛。
眼看着挂在门后的锁链马上就要被震荡掉下来,睡在门口的钱婉丽和曲婉婉终于害怕了,她们急切地向大家呼喊起来:“都别睡了,快来帮忙顶门啊,门链子要被踢掉了!”说着顾不得穿上衣鞋便赤脚跳下床去顶门。
而门外的男生听到这个“喜讯”后更是兴奋不已,他们开始喊着号子一起向这扇烂木门发起了进攻,且嘴里还不停地叫嚣着:“我看谁敢顶门!小心哥哥们待会儿进去了弄死你!”
这厢顶门的钱婉丽和曲婉婉再怎么用劲也还只是两个女生,哪里禁得住外面数十个少年郎的轮番上阵。两个人眼看着就快撑不住了,再次哭喊着求大家起来帮忙。而此时宿舍里已经乱了套,听到门外越来越不堪入耳的叫骂声,一些胆小的女生开始喊着“妈呀”“爸呀”哭了起来;其他人则要么蒙紧了头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睡死了过去;要么慌忙套上层层衣衫、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祈求老师们会赶来保护自己。张俊俊和李奇也很害怕,但是她们更害怕那些无赖闯进宿舍来……两个人互相攥了攥对方满是冷汗的手,决定豁出命也要顶住前门。幸运的是她们跳下床后跑得够快,刚好赶在锁链被撞掉的那一刻冲到了门后,和钱、曲二人一起在最后关头将已经被撞开一掌宽的前门又生生顶了回去,并让曲婉婉得以腾出一只手来将锁链重新挂在了门鼻上。
四个取得胜利的女生不敢回去,锁链能被撞掉一次,很可能还会被撞掉第二次。而此刻外面的混混们眼看着胜利折戟,瞬间被激怒了,他们一面叫骂着更加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一面向着木门踹得更加猛烈。
此时四个女孩子的手已经被撞得快要失去知觉,但她们不敢再出声,生怕被外面的人认出自己来。最后还是曲婉婉瞥到了门旁窗台上放着的自己的牙具,她一面小声示意大家用力顶住门给自己争取一点时间,一面侧过身子堵住门框,左手艰难够向那把救命的牙刷,然后猛地抓过来尝试了好久才塞进了锁鼻……至此,无赖们才终于被完全挡在了门外。
四个功臣松了一口气,不知是吓得还是累得或是顶门时被冲撞得太痛了,她们瘫坐在门旁钱婉丽和曲婉婉的床上,都忍不住哭了起来。而此时,伴随着玻璃被砸碎的破裂声和窗边的几声尖叫声,宿舍里的大部分女孩子也振作了起来,和窗外的男生们展开了激烈的骂战。就在此起彼伏的叫骂声中,曲婉婉等人很快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整个学校都传开了无赖们夜袭女寝被四个女生挡在门外的消息,学校领导表示一定要找到这些无赖进行严惩。不过李奇和张俊俊却被另一个传言吓到了,说是昨夜那些闹事的混混们放出话来,扬言一定要找到顶门的女生、进行狠狠地报复……
之后的整整两个星期里,李奇和张俊俊都心惊胆战、疑神疑鬼,她们在脑海中想象了无数个自己可能要面对的可怕遭遇,如同惊弓之鸟,被吓得不敢单独出门,其中张俊俊更是日日以泪洗面。幸运的是,那些无赖最后也没有找出来顶门的女孩子们,或是不知为何就这样放过了她们。而学校的领导们当然也没能抓住无赖们,据说有天夜里校长好像在校门口撞见了他们一伙人,只是他刚大喝了一声就被人从背后用一块黑砖拍趴在了地上,然后被蒙着头痛打了一通。结果是校长的眉骨和右腿都被打断,拄着双拐在学校休养了半年……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张俊俊和李奇一起经历的事情太多,回忆起来有酸甜也有苦涩。可是如今,张俊俊却已经永远地失去这个朋友了。而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严婷婷身上。而张俊俊心中越放不下李奇,就越解不开对严婷婷的心结。在当时的她看来,如果不是严婷婷在中间“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她和李奇无论如何也不会有长达半个学期之久的冷战,自然也不会失去彼此。
李奇不喜欢严婷婷,虽然平常二人没有什么直接接触,但受严小枫的影响,她对严婷婷的第一印象就很糟。况且在小姐妹钱婉丽换座位一事上,让她更是看不上严婷婷的做派。于是此后她和张俊俊的深夜卧谈会便成了关于“远离严婷婷”的劝诫会。李奇用心良苦,一再提醒张俊俊千万不能被一个人的表面蒙蔽了,更不要相信严婷婷讲的那些往事和奇奇怪怪的梦……而张俊俊一天两天扛得住舆论的轰炸,时间长了严婷婷在她心里的形象终于开始崩塌了。
最好的朋友不喜欢自己的新朋友,而新朋友却每天都在耳边提醒自己是其最好的朋友……这份友谊到底该忠于哪一方?张俊俊已经放不稳心中的天平。少女的心事无处安放,于是只有把这一切写到日记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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