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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张俊俊是个沉闷的女孩子，不喜言谈，总是把心事藏得很深，因为个人的家庭情况和成长经历一直十分自卑，所以平日里不是在学习就是沉浸在各种课外书的世界里。而且她虽然一直以来成绩不错，在年级近三百名学生中的排名保持在前二十名内徘徊不定，但在贾尔河一中这个学校，只有年级前十名的学生才有可能考上县里重点高中的平价生，甚至会被分到重点班。张俊俊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考不上重点高中会是什么后果，这让被化学拖累的她倍感吃力。
而长期的贫寒生活和所背负的重重心事，都会映在一个人的身上和眼里，此时已经十五岁的张俊俊，个头却是又瘦又小，看上去像是个五六年级的小学生，且她整日里穿的都是亲戚给的不合身的旧衣旧鞋，哪里看起来都别扭极了。在人群中这个小女生总会习惯性地躲在角落里，垂着头让留海盖住眼睛，生怕被人注意到。如果有人猛地叫她一声，便会看到在她抬头的瞬间，那双小鹿一般柔亮的眼睛里还没来得及藏起的浓稠的悒郁之色。
此外，除了特别熟悉的人外，张俊俊也是寡言少语，更不屑讨论别人的隐私和八卦。而且因为她看起来性子十分绵软、和善，对人颇有耐心，于是便有个别女生便将这个寡谈不语的语文课代表当成了自己的树洞，时常找她倾诉一番。而张俊俊也颇能担得起她们的信任，将听到的东西全埋在了自己的心底，锁在了自己的耳朵里。
此刻办公室里的白炽灯如此苍白，就像自己刚才瞥到的钱婉丽的脸，张俊俊这样想着，心里很是忐忑。她原以为班主任找自己来应该是为了解一下严婷婷和钱婉丽的事件详情，没料到他竟是要“商量”为自己换同桌的事儿。
据苏堰雷讲，严婷婷刚刚哭得一塌糊涂，说什么都要换座位，否则立马就转学走……苏堰雷没办法，在让严婷婷给自己挑个新同桌时，她想来想去后却表示自己只愿意跟张俊俊坐在一起，并请苏堰雷帮忙征求一下张俊俊的意见。
张俊俊垂着头不说话，她不知道严婷婷怎么就挑中了自己，这非但没有让她感到荣幸，反而还有些愤懑和委屈。实际上，女生们私下里对严婷婷的议论她几乎全都知道，而且抛开这些成见，她也不愿换同桌啊。此时的她跟自己的同桌季冰，刚渡过了新同桌间的磨合期，关系正融洽地很呢……“天啊，谁想换同桌呀！”而且这哪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张俊俊心里有十万个委屈和不乐意。
苏堰雷本以为能跟严婷婷这样的好学生成为同桌，张俊俊会兴奋地满口答应下来，但看着张俊俊皱着眉头久久不做声，他突然被激起了怒意，心里越想越气，“真是个不识好歹的蠢货！”想到此，他忍不住对着张俊俊吼道：“你是个哑巴吗？滚回去！现在就让季冰换到严婷婷那里去。”
张俊俊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她知道这事儿已成定局了，于是哽咽着顺从地答了一声“好”，而后便垂着头拖着双脚慢慢挪出了办公室。
当她哑着嗓子把班主任的决定告诉了季冰之后，季冰窝在座位上很久才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安慰张俊俊道：“没事，反正以后咱们的座位离得也不远……”
至于钱婉丽，她随即被调到了教室倒数第二排靠墙的角落里，与严婷婷隔着一个绝对影响不到的距离。
05
对于一直被舆论裹挟的严婷婷而言，待在张俊俊的身边，也许是她此时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解脱之法。
可张俊俊却久久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新同桌严婷婷。一是她还在为自己被强行换同桌的事情耿耿于怀，更对这个始作俑者心有芥蒂；另一点就是她从个人感情上因着之前的印象，也并不喜欢这个新同桌。以至于她在与严婷婷的日常相处时，总是刻意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礼貌的答话。而礼貌，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无形的隔膜与距离。
直到初冬的一个晚自习，贾尔河一中又停电了。九（1）班的学生们都很喜欢这样停电的日子，运气好的话学校会提前放学，再不然每个人便会在桌角点上一支蜡烛混过漫长的自习时间——虽然只是这么一点柔和的烛光，却能轻易地就让教室中备考的紧张氛围变得松弛起来。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带自习的老师们也会变得格外地仁慈，对教室里的窃窃私语不管不问了，师生们出奇默契地一起享受着这短暂的轻松时光。
严婷婷就是在这摇晃的烛光下开始默默流泪的，哀婉动人，惹人可怜，硕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砸在书本上，伴随着她不时的微微抽泣声，让张俊俊无法装作沉浸在书山题海中的样子，不得不担忧地询问起她是怎么了。可这一问不当紧，严婷婷的泪珠竟流得更多、更大了，她面前的作业本很快就被打湿了一大块。
而严婷婷越是这样，张俊俊便越有些心虚：“难道是因为自己的态度冷淡得过分了？”
她这样想着便赶紧从课桌里掏出卫生纸来递给这个新同桌，忧心忡忡地望着对方。而严婷婷推辞了好几次后才小心接过张俊俊的纸，一边轻轻地沾去脸颊上滑落的泪珠，一边开始柔柔地说道：“我没事儿，只是想到从小到大……只有你一直对我好，眼泪就忍不住流出来了……”说着她抬起水汪汪的双眸望着张俊俊，露出了抹苦涩又温柔的浅笑。
张俊俊听了这话后，愣了一下，随即一颗心立马被紧紧地揪起了。她不知道这个新同桌以前都经历了什么，而且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严婷婷竟还这样感动！张俊俊立马开始愧疚和自责起来了。
谁知严婷婷继续说了下去，“我就你这一个好朋友，这些话只能给你一个人说……”在之后的日子里，她也总是用这句话做所有倾诉的开头语。而在这一个夜晚，她向张俊俊细细讲起了自己凄苦的身世：家境贫寒，从小受尽村人和同学的羞辱和欺凌。可不管生活多么折磨人，自己都会咬牙撑着，努力地帮父母照顾妹妹们，以及与村里那些欺负人的“畜生”拼命抗争，誓死维护父母和家庭的尊严。
最让张俊俊感到心疼的是，严婷婷自述自己从前总是被班里的女生们嫉妒。这些坏女生总是四处散播流言，使得自己在学校里一再被所有人排斥，遭受了很多欺负和冷暴力。尤其是严小枫，仗着自己的父亲是村长，舅舅是小学学校的校长，从小就总是带头欺负和孤立自己。而且不管自己怎样努力，在势利又谄媚的村人面前都是白费功夫，他们永远一面夸赞着小枫，一面嘲讽和打击自己。如果自己长高了，他们就会笑话自己的眼睛比小枫的小；如果自己考了第一，他们就会酸溜溜地说自己是发挥超常，还是小枫那样稳当的好；如果自己变白了，他们就会说自己懒、躲在家里捂着不肯下地干活，远不如小枫懂事又勤快……
烛光摇晃不停，张俊俊的心也左摇右摆，她在头脑中想象着严婷婷的曾经，好像看到一个瘦弱的小女生在狂风暴雨和妖魔鬼怪的欺压下，坚韧不拔地承受着、抗争着……她想不到这个看似柔弱哀愁如林妹妹的女孩儿竟然承受了那么多心酸和苦涩。
这一晚的“烛光夜话”成功地让张俊俊放下了对严婷婷的心防，此后的一段时间张俊俊开始试着去认真地面对自己的这个新同桌。而严婷婷在获得张俊俊满腔的同情后，便自然开始“黏住”了张俊俊，每天跟着她一起吃饭、一起背书刷题、一起洗漱、一起上厕所……反正在学校统共也就这几件事，严婷婷和张俊俊自然是除了睡觉都处在一起。
对于严婷婷而言，她在这个学校里太需要一个朋友了，于是她迫切地想留要住张俊俊，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即便这样令张俊俊感到被束缚得快要窒息，生出想逃离的念头。
06
严婷婷是个爱做梦的女孩子，从她记事起就再难睡上一个酣甜无梦的好觉了。
梦里的她有时候躲在大树后面，听村子里的老少妇女们聚在一起不屑地议论自己贫穷的父母，一字一句刺入她的耳朵，她被气得发抖，却又不敢走出去找那些人当面对质。此时在她的梦里，那些妇人们面目狰狞，在夜幕里全都幻化出豺狼虎豹一样的可怕剪影。
有时候她会变成一个穿血红色长袍的少女，哭喊着奔逃在雾气笼罩的沼泽地里，后面紧追不舍的是一群蒙着面的杀手，他们手提寒刀，背负利箭，步步紧逼。偶尔她还会感受到利箭从背后穿透胸膛的冰凉和钝痛感，然后从绝望的嘶喊中猛地坐起，却在黑暗中分不清梦境和现实，陷入长久的哭泣。
有时候她会感到自己像落叶一样，一会儿在无边无际的荒野里飘荡，一会儿在厚重的云海里穿梭，偶尔会有从前的小伙伴们从身旁飘过，却没有一个人为她的呼唤作片刻的停留。“好孤独啊”，在这些没有时间和界限的飘荡中，她总是在心里这样感叹。而等她醒来后，就会感到无比地疲倦。
有时候她也会做一些很愤怒的梦，在梦里她跟班里的女孩子们扭打在一起，她被人围着辱骂和殴打，她感觉很疼，她很委屈，想骂回去、打回去，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无论怎样努力，她的手和脚也怎么都挨不到别人……这个时候她总会又恨又急，然后在暴躁的挣扎中突然醒过来。
有时候她会做一些很委屈的梦。梦里有许多聚在一起嬉闹的女生，人群的中央是笑得灿烂无比的小枫。小枫穿得像是高贵的公主一般——老师们在表扬她，男生们争相捧着她，女孩子们纷纷哄着她，村里的人都在夸赞她……但始终没有人看自己一眼。严婷婷感觉自己仿若一个透明的幽灵一般，可又不甘心地四处追逐着小枫的圈子。终于她最好的朋友朵朵远远看到了自己，她兴奋地挥手呼喊起朵朵的名字。可朵朵看到她却惊吓地后退了两步，而后皱起了苦涩的眉头，犹豫着不敢回应自己。此时在远处嬉闹的小枫和她的伙伴们，则在眨眼间变成了冷酷的白色石像，她们僵硬地转过身来一动不动地盯着朵朵看。于是朵朵便垂着头、搓着衣角快速地躲到了小枫的身后，任严婷婷扯着嗓子喊也不再看她一眼。而后女孩子们的笑声继续在这个扭曲的空间里回荡，将严婷婷的委屈和愤怒全都淹没。严婷婷终于难过地哭了起来，可她揉着眼睛擦眼泪时却看到小枫扭头看向自己——扬起一边的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
有一天早读的时候，严婷婷突然神神秘秘地对张俊俊讲了一件离奇的事情，说是自己梦到了一个蒙着面纱的白衣仙子。站在云海里的仙子很认真地告诉自己，只需把好朋友的手腕和自己的用红绳绑在一起，并念咒发愿，两个人就会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永远都在一起了……严婷婷将梦里的细节讲得太真实，本来就对神鬼之事有所敬畏的张俊俊便不由得有些相信了。
而严婷婷在讲完自己的梦后就微微眯着双眼审视起张俊俊的脸，问道：“你敢不敢一辈子都跟我做最好的朋友？”
张俊俊感觉那如水一般的眼眸里似乎带着锋利的笑意，不由地躲开了严婷婷的视线，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有什么不敢的。”
于是严婷婷满意地笑了。
07 红绳定约
隔天上体育课的时候，女生们照例在操场角练习蛙跳。张俊俊的蛙跳不太好，便一个人待在院角埋头练习，就在这时她听到严婷婷在远远地呼喊自己的名字，她只好站起来，在原地等着严婷婷走过来。严婷婷的脸上此时洋溢着灿烂的笑意，她快步走到张俊俊跟前后，便从兜里小心掏出来了一根长长的红绳，兴奋地问张俊俊：“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关于红绳的梦，还有一辈子的好朋友的事情吗？”
张俊俊不知她是何意，木然地点了点头：“嗯，记得。”
于是严婷婷接着激动地说道：“天意一样，今早我在路上捡到了一根刚好够绑住咱们俩的红绳。快把你的手伸过来，我们可以按梦里仙子说的那样，将手腕绑在一起了。”
张俊俊此刻根本无法拒绝，她不忍也不敢拂了严婷婷的心意。严婷婷的爆发力她在钱婉丽那次已见识过。
而不久前因为自行车被人偷去，严婷婷更是从教室哭到学校的教务办，又嚷又闹，说什么都不愿再待在这个学校了，可把九（1）班的班主任苏堰雷吓坏了。苏堰雷不止自己掏钱“还”了一辆自行车给她，还将学校分给自己的一个闲置的小办公室拨给她专用，于是这事儿才算了结了，严婷婷终于松口不再提转学的事情了。后来因为在小办公室写作业时，有几个顽劣的男生在门外捶门嬉笑，严婷婷又在学校哭闹了一番，气得苏堰雷直接罚了带头的李友青等人在教室外蹲了两星期……
此时的张俊俊没有退路，她只好木头人一样机械地伸出了自己汗涔涔的左手腕，看着严婷婷将自己的左手腕也伸过来并在一起，然后用那条细细的艳红色的绳子绑住了两个人的左手腕。
接着严婷婷便对张俊俊说道：“现在我们把眼睛闭上吧，等我说‘好’时你再睁开。”张俊俊便听话地闭上了双眼，耳边只听到大风从身边一排排白杨的树梢上呼啸而去，凄婉不已。过了好久她才听到严婷婷开口说话：“好了，你睁开眼睛吧。”
严婷婷做完这场神圣的仪式后，轻巧解开了那条缠了很多圈又打了复杂花结的红绳，然后满意地离去了。而张俊俊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继续练习起了蛙跳。
那天下了晚自习后，张俊俊照常早早回到宿舍收拾起自己和李奇的床铺，然而左等右等却不见李奇回来。直到快熄灯了李奇才慢腾腾地挪进了宿舍，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张俊俊心里很是担忧，赶紧迎过去问李奇是怎么了，可李奇却皱着眉不愿开口说话。等到熄灯后两个人都收拾好躺下后，张俊俊便用被子蒙住两人的头，又悄声问起李奇。架不住张俊俊的担忧和一再追问，李奇终于松了口。
原来是她在体育课上看到严婷婷用红绳绑住了自己和张俊俊的手腕，两个人还闭上眼睛站了好久。期间严婷婷嘴里不知在咕哝什么，看起来神神秘秘的。好巧不巧的是，这一幕正被不远处和严小枫站在一起的李奇等人看到了。李奇和其他几个女孩子都很好奇，不懂严婷婷在搞什么名堂，可严小枫盯着瞧了一会儿后，却不屑地冷笑了起来：“也不嫌腻，又在用‘上天赐的’红绳绑一辈子的好朋友呢……”
年少的时候谁也不懂得，原来友情里也有着极强的独占欲。李奇看不下去张俊俊和别人越走越近，而且那还是一个自己极讨厌的人。此外，她还不能理解的是，张俊俊是傻了还是“中邪”了，为什么会乖乖地被严婷婷牵着鼻子耍。可是这些，她并没有说出来。
“原来不是只跟自己绑了‘永久友谊’的红手绳！”此刻张俊俊听到李奇的抱怨后，脑海里只生出了这个想法，她那颗沉闷了许久的心竟也因此变得轻松了许多。
很久之后，张俊俊才意识到，自己当时确实忽视了李奇的感受，所以才导致此后自己夹在李奇和严婷婷中间，痛苦不堪。那青春里纠缠不休的友情啊，有时候比破碎的爱情还让人痛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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