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元宵佳节,窗外火树银花合,房间里暖烘烘的,临窗而坐,望着夜空中绚烂至极的烟火,刹那芳华后归于平静,只余淡淡青烟漂浮,喧嚣后的静默,更显寂寥,此时上元之夜,我想起那个烈火烹油的家族,那段风月情浓的红楼之梦。
说起红楼梦中的节日,出现最多的当属元宵节,开篇伊始,第一位出场的香菱,也就是英莲,在元宵佳节由下人霍起带着看社火花灯,却因看护不当被拐子拐走,开始了她颠沛波折的一生,而后各路人物齐聚登场,上演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元宵节是个重要喜庆团圆的节日,甄家在团圆之夜家破人亡,何等悲凉,所以说从一开始整个红楼梦的基调都是悲的,而后整个红楼梦中,所有的大悲都又是由元宵节影射出来的,香菱在元宵节被拐自不必多说,今天说说贾府那场规模宏大的元宵贵妃省亲宴。
贾家自荣宁二公之后,已露出颓败之势,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虽不显内里却尽上来了,青年一代没有优秀的人才振兴门楣,却个个骄奢淫逸,贾家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元春身上,而元春不负众望获封贵妃,给贾家带来最后一场镜花水月的花团锦簇。
元宵省亲,贾家最后一场盛宴,之所以说是最后一场,是因为这个时候已是贾家富贵的顶峰。我现在还记得87版的电视剧,贾府众人在府外恭迎守候,日已西沉,省亲队伍姗姗来迟,天黑下来元春的轿子才进了家门,一番见礼一番仪式,朝思暮想的亲人就在眼前却还要时时谨记体统规矩,就是连哭都不得好好哭一场,几个小时的天伦之乐,我看到的是元春的欢喜,心酸,落寞和不易和节日笼罩下蠢蠢欲动的大悲。
她也是花般年纪的女孩子,爱听戏爱作诗爱和姐妹们在一起,可她的身份和责任注定是不能让她再如从前般天真烂漫,这本就是个悲凉的事情,更何况在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又有多少暗涌又有多少不见光的利刃,恐怕只有身在其中的元春才知,而贾府众人踩在她柔弱的脊背上,浑浑噩噩不自知,这是元春的悲,也是贾府的悲。
元宵佳节的悲,除了离愁主要体现在元春点的四出戏,《豪宴》、《乞巧》、《仙缘》、《离魂》,红楼梦中每个人都有自己对应的诗词或戏文,暗示着每个人的命运,脂砚斋评石头记,说此四出戏分别伏贾家之败,元妃之死,甄宝玉送玉和黛玉之死。在元宵节这个喜庆日子里,本应该点一些喜庆热闹的戏,可是元春点的都是悲剧,我们知道,曹公在整个红楼梦的开头已经交代了每个人的结局,那么在这里就再一次强调了人物的命运和贾府的命运。
元宵省亲,元春是主角,所以别的先不说就说说《豪宴》和《乞巧》,《豪宴》出自清初李玉的《一捧雪》,讲述的是明嘉靖年间有位叫莫怀古的官员,他家中收藏了一个稀世珍宝“一捧雪”玉杯,被权贵严世藩得知想据为己有,所以编个罪名诬告莫怀古谋反,莫怀古在家仆和戚继光帮助下逃出生天,却被昔日救助过的好友汤勤出卖,最终家破人亡。这个剧情是不是有点熟悉?贾赦看上了石呆子的扇子,命贾琏去求取,那石呆子爱扇如命,如何都不肯出让,后来贾雨村听说此事弄了个冤案害死了石呆子最终将扇子孝敬给了贾赦。贾家的必然败落已在此见端倪,为一己私欲草菅人命,信任扶持贾雨村这样的小人,贾雨村曾受过甄士隐的恩惠,可见到英莲却并未伸出援助之手,靠着贾府的扶持才平步青云,可贾家出事不出手相帮反落井下石,莫家祸事因为古玩,贾家获罪的导火索也是一个古玩,莫怀古被好友出卖,贾家因古玩获罪贾雨村在其中肯定脱不了干系,出卖贾府倒打一耙不是不可能,这是贾府的悲剧。
而《乞巧》出自《长生殿》,这个应该比较熟悉,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杨贵妃在宫中荣华富贵受尽万千宠爱,这和刚入宫的元春何其相似,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繁华着锦烈火烹油,可最终,却逃不过命丧马嵬坡的悲惨命运。而元春,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空悠悠,把芳魂消耗!同杨贵妃一样,没逃过惨死的命运。据分析,元春死于一场宫廷恶斗,我深以为然。后宫是第二个朝廷,同样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自古朝廷后宫息息相关,争权夺利层出不穷,贾家并不能成为元春的靠山,而元春却是贾家最后的救命稻草,在那不得见人的去处,明刀暗箭,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抵挡,一旦殒命,贾家必然大厦将倾,只能靠元春一女子之力撑着贾府,是贾府的悲哀,所以元春和贾府的悲剧,在第一个元宵节就已经暗示出来。
而另一个伏笔就是灯谜,元春回宫不久,派人送出灯谜供大家猜谜玩乐,政老爹看着贾母高兴也跟着凑热闹,却不想这些姑娘制出的灯谜如此不祥,迎春的算盘,探春的风筝,惜春的海灯,尤其是娘娘所作炮竹,本是一哄而散的东西,如此上元佳节却拿这不祥之物来玩,不觉愈思愈闷,大有悲戚之感。
此时窗外炮竹轰鸣,正如元春灯谜所说,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绚烂到了极致转瞬沉默如土,一哄而散,这不就是烈火之上的贾府,烹油之势又成灰烬!
第二年元宵,元春没回来省亲,元宵节自然不如前一年盛大,可也是热热闹闹的,除了唱戏女眷们玩击鼓传花,王熙凤讲了两个笑话。
“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 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她贫嘴,又不知编派那一个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费力说,你们混,我就不说了。’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 别无他话,都怔怔的还等下话,只觉冰冷无味。”
笑话中的场景和现实又何其相似,正月半,屋子团团坐满了人,吃了一夜酒散了,冰冷无味,而接着,凤姐又讲了一个炮竹的笑话,聋子放炮仗,这两个笑话里,凤姐说了好几个“散”字,众人吃了一夜酒散了,聋子放炮仗散了,都是一哄而散,不久之后,这样的豪宴也会如聋子放炮仗一样散了,从这个元宵节始,贾家是真的走向衰败了,大喜之时伏着大悲,这样强烈的对比方才触目惊心。
“悲”是红楼的内核,千红一窟何尝不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杯又何尝不是万艳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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