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埋进松软的沙子里睁不开眼睛,我心里想着前面那两个人,赶紧爬起来往前面看,我看见那两个人离开地面,轻飘飘的朝天上飞去。
我的面前是沙葛荡里一片开阔地,我看得很清楚,他们手挽手越飞越高,越过远处连片的槐树林不见了。
我说这些你信吗?聂狗宝问。
素素说,我信。
聂狗宝说,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才找你说这些事情。
我晚上跑到别人家里看别人睡觉,开始是想把他们弄起来跟他们比一比,看我跑得有多快,但那些人走路都走不动更别说跑了,后来我看他们睡觉是想等他们醒了跟他们说说话。我在沙葛荡里没人说话,到了晚上就想找人说说话。
但是那些人在夜里醒来后看见屋里有人跟见了鬼似地大声叫唤,我就不想跟他们说那么多了。
我听到谁说不相信有飞毛腿就不高兴——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有飞毛腿,以为我就是飞毛腿——晚上就到他房子里去。他们不相信有飞毛腿,亲眼见了飞毛腿大惊小怪地乱喊,我觉得他们真是无药可救,如果他们相信亩产万斤,就不该对任何事情感到奇怪。
顺便说一下,我有时白天也在碾头镇转悠,但没人看得见我。在我眼里,碾头镇的人走路比王八爬得都慢,眼皮儿整天耷拉着只看得见自己的脚丫子,我想让他们看见我,他们就看得见,不想让他们看见,他们就看不见
这种情况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我觉得从炼钢开始,一直就在梦里没有醒来过。大白天我从街道上走过从人群中穿过也没人看见,我站在他们眼前他们也视而不见。我想这可能是在梦里,这是在我的梦里。
那天晚上,聂狗宝说他总是怀疑自己是在梦里,素素说,她也有做梦的感觉,从进沙葛荡找聂狗宝那会儿就一直恍恍惚惚的像是在梦里。
聂狗宝问素素,咱们是不是在梦里啊?
素素说,像是在梦里,但肯定不是梦。争上游那会儿天天喊号子,这种事情只有在梦里才有。但要是梦里的话,不会觉得口干舌燥。
聂狗宝说,只要不是在梦里,我就放心了,我担心如果是在做梦的话,梦突然醒来,我可能还在大炼钢铁上或是其它什么地方,咱们说的这些话我可能会想起来,你却永远不知道,因为你在我的梦里。
素素说,如果这会儿是在梦里也很好,我可能根本就没得病,现在可能是白天也可能是晚上,我可能睡了或是醒着。我在梦里见的说的我一定记得清,但所有这些你一点都不知道,因为你是在我的梦里。
聂狗宝跟素素又讲起了那两个会飞的人。
聂狗宝说,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人手挽手,越飞越高,越过远处连片的槐树林不见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感到有点儿不服气,他们怎么会飞起来?
从那以后,我天天在沙葛荡里找他们,但总也碰不见,我想他们像鸟一样到处飞,这辈子也别想见到了。可是没过几天,他们又出现了。
那天早晨,我正在槐树丛里逮蝈蝈,他们在树丛后面露出脸来对我说,蝈蝈只能吃腿。
我把一只蝈蝈放进嘴里,等它爬进我喉咙里,问他们,为什么?
他们中的一个回答,如果吃了蝈蝈的肚子你也要长出蝈蝈的肚子,你就跑不快了。
我问他们,我为什么要跑快?
他们中的另一个说,我们看出来了,你跟我们一样,生来就是跑的快的人。
那两个人说,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跟我们一样的人,你是跟我们一样的人。
我问,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那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
我们的祖先住在东海边的山洞里,本是人人会飞的。我们的祖先不会种庄稼,只会飞到海面上抓海鸟吃。但是,后来官府的人说会飞的人是怪物。命令士兵们用弓箭射杀。
我们的祖先只好离开海边学种庄稼。慢慢地,因为吃的东西变了,我们的祖先不会飞了。但跑的仍然很快。也有一些不愿意种庄稼的飞到各地去隐姓埋名。
他们中有的孤老一生,死在外面了,有的隐藏了自己的飞行能力,跟当地的女子成了家,生了孩子。还有的落了草,做了江洋大盗。
这些人都清楚被别人知道了自己会飞会给自己或家人带来灾难,所以飞的时候不让别人看见。
那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对我说,本来我们这一族的人长相奇特,眼睛小小的,圆圆的,眼窝很深,嘴部向前突出,分散在各地的人见了面一望而知。但经过很多代的同其他族的通婚,长相越来越和普通人一样了,会飞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这是因为我们吃的东西破坏了我们的飞行能力。那些保持了飞行能力的人则是因为一直坚持只吃天上的飞鸟。
我们家祖上是一直可以飞的。我们的父亲前些年还在飞。他说,过去在天上飞的时候,总能碰见自己人,大家说说话,攀攀辈分,是很热闹的。这二年天上见不着人了,一个人飞来飞去的很孤单。
父亲跟我们说这些话,是因为他喝多了,他一旦吃了粮食,喝了酒,就飞不到天上去了。我们的父亲喝了酒跟我们讲这些,是因为他从此以后不想飞了。
我们的父亲说,过去从来不说这些事情,因为害怕被人知道了没好事儿,现在告诉你们,没什么关系了,因为你们说出去也没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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