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公子

贵公子，拿一把扇子，在荒野里慢慢走。天色阴沉，枯鸦惊叫，芦苇雪白。贵公子走了几步，拌倒了。他站起身来，捡起一只短腿。

“又是一个。”他喃喃道，抬头望向远天，远天阴沉，寒侧侧，没人回答他的话。

她在茶馆里干活，贵公子就在门口坐着。椅子很黑，贵公子雪白，长得好看。他就坐在椅子上，望着门外远方。天外明霞，夕阳灿烂。门外是无尽的远山。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

每个客人走进来，贵公子都无动于衷，继续望向远山。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公子，你已经坐在这里七天了，还没有给钱呢！”阿苗笑着说道。

贵公子伸手，给了她一锭大大的黄金，黄金金灿灿的，十分沉重。

她心里一喜，鞠躬道：“那您慢慢坐呀！”

贵公子不答话，转过头，依旧望着远方。

才明了几天的天，又开始下雨了。渐渐地，阿苗便喜欢上贵公子了。因为贵公子很好看，清水远山的眉目，皮肤很白。

沉沉静静，好看得似一幅水墨淡画。

她越看他，越是欢喜。

可是贵公子一言不发，长长久久地坐着，望着远山，一言不发。

整天整天都在下雨。

官差来了，搜查段尸的案子。搜到了贵公子身上，查无对证。贵公子依旧一言不发。

后来，阿苗渐渐觉得，贵公子的性格很让人讨厌，不爱说话。渐渐厌恶起来。

有一天，阿苗终于忍不住了。高声道：“你走啊！”贵公子便走了。

天下了大雨，贵公子走进雨里，便渐渐化成雨水，消失在雨中。

我要讲的，便是这个故事。故事总如画梅白扇，有它的另一面。

月夜，坟丘。

官差裘千解看了一下这个墓碑，碑上刻字，雕繁纹，碑旁，黑漆漆的一个洞。

官差问师傅：“师傅，是这个吗？”

仙风道骨的道长凑过去，看一看，摸着胡须笑着道：“没错，是这个。”

他便讲起了当年的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山里走，路遇一个大洞，他钻进去，那是一个坟洞。里面有一个人，快要死了。

那个人说起自己的经历，他曾经是个 厨子，手艺很好，宫里第一，因此，公子死的时候，他被殉葬。

当年他在宫里，做菜的时候，总喜欢一边做菜，一边看窗外的风景。看到庭院上黄花莺飞，新草青绿，一群宫女和公子一起玩，嬉笑打闹。

他们的公子很尊贵，长得很好看。大家都很喜欢他，众星捧月般的，大家都把他当做天上的月亮。

大家都叫他，明珠公子。

厨子长得不好看，粗卑鄙陋，但他看着公子好看的样子，觉得很快乐，心里总会替公子高兴。你看啊，那位公子长得那么好看，一定活得快乐。他这样想，因此心中微微羡慕。

现在，他躺在这里，全身已经腐烂了一半，想起当年宫里的趣事 算是回忆，谈论起来竟还会有微微的高兴。

道长掐指算了一算，知道厨子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平生没有做过多少错事，心地纯良。

道长叹了口气，道：“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厨子笑了一下，目光安宁，他说：“我这辈子，要是有机会，做个好看的人，那该有多好啊！”

道长想，相见毕竟是缘分，为了一个快死的人，为了完成他生前的心愿，也算是一种成全了。

于是道长掐指算算，道：“我给你画一张皮。”

便给这个人画了一张皮，血肉填冲，这个人的灵魂便附在里面。

这张皮雪白，很好看，穿一身雪裘，他便成了尊贵貌美的贵公子。

于是他走了，在天地之间行走了几百年，百年间，依旧是年轻貌美的贵公子 ，坟墓里的陪葬品无穷无尽，堆着许多的金银。

贵公子的生活从不拮据 ，生活不愁。

可是，有一天，他有来到我隐居的山里，对我说道：“我感觉厌倦了。”

他说起他这二十年来走过的路，总是孤寂。远古乡道，繁华都城，寂寥荒野，他都经过，走过，每一个见到他的人 ，无一不赞美他的样貌，说他是天上仙人，他点点头 ，心里却感觉到寂寞。

有时候他感觉，这个身体不是真正的他而已。

有达官贵人拉着他上楼，请他喝酒，谈诗论赋，他什么也不会，呆呆地坐着像个木头。

有人请他弹琴，他也不会，只好呆呆地坐着。

他什么也不会，烟花，秋月，他什么也不懂，也不理解它们存在的意义。

后来，他学会了这些东西，仍旧感到很寂寞。

他不会写字。但每一个身边的人，都会夸他貌美，赞他富裕，好像貌美就能够掩盖一切。

美貌如花的女子坐在他身边，他喝着茶，内心却感到苦涩。没有人在意他的内心，没有人在意他的来历，他们眼里看到的只是这张雪白的皮。

“我曾经是一个厨子。”他放下茶杯，喃喃道。

周围的美貌女子皆大笑。“公子，你喝醉了。”女子搭着他的肩膀说。

有人大笑着说：“你看公子雪白的手，那么白，白如雪。怎么也不像油腻腻的经常下厨的厨子的手。”他道：“哈哈哈，公子，你喝醉了。”

他握着茶杯，道：“我没醉。”

喧嚣热闹的人群中，人声嚷嚷，没有人听清他说的话。

有时候，宴会上，他觉得某道菜很好，便会详细地说这道菜的步骤和作法。人们便会质疑的望着他，他们觉得，雪白如天上仙的公子，不应该和油腻的厨房手艺有关系。

众人便严肃起来，他便低下头，没再说话。

空虚，空虚，还是空虚。有时静静的夜里，他便会逃回坟里，坐在故去地人的身旁，慢吞吞地喝酒，只有这时，他才觉得自己是真实的。过去的回忆和谈话，才让他身上的血肉真正丰满起来。他才在实实在在的呼吸 ，生活下去。

在世间行走活动的机会，十分宝贵，他还是舍不得那张皮，又回了几座城池，一次又一次，喝酒谈笑里，越来越找不到自己。

他还是想当一个厨子。

后来，他越来越厌倦酒会，文字如天书，让他很头痛。

后来，他喜欢上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和当年宫中厨房里，和他一起烧柴谈天的阿柴一模一样。

后来，他渐渐忘记，要往皮里填新鲜的血肉了。

后来，有一天，月光下，和阿柴一起走时，他的皮掉了。

阿柴便起身走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说：“没有了那张皮，我不认识你。”

他捧着那张皮，便心想，没了那张皮，你便不认识我啊。

他便离开了这个城镇，在荒芜的山野里慢慢地走。从此以后，再没去过繁华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后来有一天，他又来找我，他说：“我真的不想活了。”

他说，再给我七天时间，我想看看天边的云，回忆回忆当年的故事。

他便在茶馆里坐下来，一坐就是七天。

后来，下雨了，贵公子便不见了。

这次我知道，他是真的，不会想活过来了。

道士这样说道，抬头望月，圆月如盘，安安静静。

十天后 ，杀人案被解决了，为首的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后来，渐渐下雨的天气渐渐又放晴了。天下太平。

流传一时的杀人案渐渐平息下来，这个案子，被当做一个故事，流传了许多年。只是，从来都没有人知道，贵公子的故事。

世间已经再无贵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