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湾

在这样一个动荡的年代，谁的内心能拥有片刻的宁静呢？即使是有也是装给别人看，或是用表面的不在乎来掩盖内心的胆怯，好给自己壮胆用的。

对于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来说这无疑是苦难的岁月，而对于广大的贫苦群众来说，这却是自己终于有话语权，可以说别人是非的时代，因而他们要响应国家的号召，积极革命。不需要管对与错，只管揪出坏分子、反革命分子，为国家发展贡献力量。但真的是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想的吗？

   阳春三月，柳树正抽出嫩绿色的枝条，放眼望去，桃红柳绿，好一派春天的景象。这看似平静的村庄，实际却是暗潮涌动。春天来了，天气变得暖和了，可是人心底里的寒冷和绝望并不能依靠这一点温暖就全部驱散。

这里是杨柳湾，一个被小河环绕，有着许多柳树的普通小村庄。

  “喂，吴小芳，等等我……等等，我们一起回家。”王淑珍一边飞跑一边呼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要追上了。吴小芳却并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只顾埋头朝前走，就像没听见似的。

王淑珍气冲冲地跑了过来，“明明已经说好了放学一起走的，你不等我也就算了，喊你还不答应，你是啥意思？你说……”王淑珍就是这样咋咋呼呼的急脾气，跟吴小芳的性格正好是鲜明的对比。

“不好意思，我忘了。”吴小芳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咋回事儿？今天好像不太对头啊，是出了啥事儿吗?”王淑珍见吴小芳情绪有些低落就追问了起来。

   “能有啥大事，还不是因为老师都被弄去批斗了，现在课都没得办法好好上了。唉，真是不甘心，都最后一学期了，我就想好好上个课而已，眼看着就要毕业了。”

   “我当是啥大事儿，这是我们伟大的毛主席下发的指令，当然要好好响应呀！我晓得你是个爱读书的人，但是毕竟是这样一个年代，读不读书也没多大区别。反正我们还不是要嫁人，拿那么多知识来也没用。”

   王淑珍也算是用了自己所能想到的话来劝朋友了。王淑珍不知道吴小芳心里在想些什么，当然这不能说是她对朋友不够关心，只是因为吴小芳几乎从不会和别人走得太近，给人一种不太好相处的感觉。王淑珍算是吴小芳最好的朋友了，但是王淑珍却总是会觉得不认识吴小芳。她说不上来这种陌生感是如何产生的，也许是因为极少沟通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总感觉吴小芳心底藏着很多事情不愿告诉别人。

这当然不是她的错觉，吴小芳心底的那些话是不可能向任何人诉说的，即使是父母兄弟也不例外。因为一旦说出口，黑白就会被颠倒，这样的事情她已经见得够多了，所以只能有感不能有言。

不知不觉中小芳已经快走到家了，王淑珍早在岔路上就和她分开了。到了家就要开始忙个不停，作为家中的长女，自然要承担得多些。上山割喂猪的草是首要任务，其次就是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还包括做饭等等琐事。她从小做这些事情早就已经很熟练了，心里早就当成是例行公事了。因为别无选择，所以只得接受，这是她早已经看清的事情。

她们的家庭是地地道道的贫农，牵扯不上成分问题，但是她也没有因此有多么地得意，顶多是有些庆幸。她虽然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女孩，却藏着不凡的志向，但是面对无奈她也只能用“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来安慰自己。她的确是生不逢时，她常常在想为什么自己会生在这个时代，如果是晚了几年或许一切都会不同，可是没有如果。她没告诉别人她的梦想是成为一位诗人，因为那肯定会被认为是反革命分子，结果是她承受不了的，所以她把这些藏在心底，从不向谁提起。她内心隐忍着，也等待着，期盼着有一天能向全世界宣布：“我要成为一位诗人。”尽管看起来是在说疯话，可是她始终对梦想保持着最原始的信奉，她知道在自己的精神王国里不存在不可能，只有愿意与不愿意相信的区别。

小芳正是十七岁的年纪，她从小就热爱学习，成绩也一直很优异。她热爱文学，尤其爱好古诗词，喜欢了解诗人的生平际遇，体会诗人的情感波折，她也背诵了很多诗词。有时也仿写一些古体诗，或是写一些较隐晦地反映自己心情的自由体诗，这能让她在寡淡无味的生活里找到一丝乐趣。但这一切她都是在暗中悄悄进行的，从来不让别人知道，其实她内心是多么渴望能有一个可以交流的知己。

已经快五点半了，生产队里干活的长长队伍都各自朝着自家的方向挪动。小芳的爸妈也扛着锄头，拿着镰刀回来了。灶台上的晚饭已准备好，一家人坐齐就开动了。

“爸妈，我们老师被抓起来批斗了，怕是上不了学了。”小芳用忧伤的语调小声地挤出一句。

“不上学好啊，反正要干的事情多着呢！你就在家里帮忙，照顾弟弟妹妹，操持家务。明年你也就十八岁了，到时候给你找个好婆家。”小芳爸爸一副不放在心上的表情。

“嗯……”小芳只能这样回应，她早知道自己这辈子就注定在这个小村子里终老。

    她原本以为她的一生会这样下去，可是几个月后她的生活就发生了变化。

   不久，一批成都的知识青年来村里插队了。简木的出现意味着小芳的一生已经彻底地改变了，他就像一缕阳光，照亮了小芳的心田，给小芳带去了温暖和光明。

为了响应党中央号召，城镇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简木一行人就这样来到了杨柳湾这个地方。他们住在林场里，做树木的砍伐和防护工作，同时也加入村民们的日常劳作，插秧苗、割麦子、掰玉米等。

简木和小芳经常一起劳作，时间一长，两个人逐渐熟络起来，两颗心慢慢靠近。

小芳喜欢简木的博学和智慧，和简木在一起时小芳不用去想那些烦心事，她有无限的可能靠近自己心中的理想世界。简木刚二十岁，长得眉清目秀，仪表堂堂。简木的爸妈是城里的工人，简木还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哥哥，也是一个工人。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场革命，简木可以在上完高中后考大学，可以出人头地。正是因为有了相似的遭遇，他们两人更能相互理解，惺惺相惜。

在那段时期里，食指的诗歌在知青中秘密流传甚广，有很高的地位。简木和其他知青也会秘密传抄一些诗歌，他私下会和小芳一起读。“亲爱的朋友啊，相信未来吧，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相信战胜一切的青春，相信永不衰竭的斗志!相信未来．相信生命!”他们读到《相信未来》这首诗时，心中热情洋溢，他们从这首诗里汲取力量。这首诗也让他们对未来抱着希望。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年春天来到了，村里的柳树又长新芽，枯木又开新花。因为有简木在身边，小芳第一次觉得春天原来那么美好。

午后的时光，他们总是相约坐在小河边的柳树旁。小芳喜欢柳树，喜欢坐在柳树旁听潺潺的水流声，看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河面。

一天中午，小芳头靠在简木的肩膀上，羞涩地说：“再过不久就是我的生日了。”

“嗯。可是……小芳，我没有能拿得出手的礼物送给你。”

简木话语中透着些自责，显然他是没明白小芳的意思。

“我又不是要你送我礼物，你就是我最好的礼物。”小芳满脸通红，羞怯地将脸庞藏起来，“我满十八岁了，爸妈肯定要给我安排婚事了，你是怎么想的呢？”

简木愣了愣神，“是啊，你都是个该出嫁的大姑娘了。”

小芳心里着急，这简木还真是个木头脑袋，不明白姑娘家的心思。

“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你说你想不想娶我？”小芳没听到满意的回答，顾不得女孩子的矜持追问了起来。

“小芳，你明白我对你的心思，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简木终于表白真心了。

“有你这句话就行，我就知道没看错你。”说完小芳就欢喜地跑开了，跑出几步后回头望着简木笑着说：“那你就要找人去我家提亲呐！”话音未落，她已不见了踪影。

简木嘴角上扬：“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儿。”

回到林场，简木就向他们的班长询问：“班长，结婚需要办些什么手续？”

“结婚……还不就是开男方和女方的出生证明……呵呵，你小子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简木挠挠头，“吴家的小芳姑娘人很好，我们彼此都喜欢对方。”

“哦，原来是那个姑娘，是个挺好的姑娘。可是你要想娶她恐怕也没那么容易，穷小子一个，彩礼钱怕是都给不起吧！”

“是啊，我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简直是妄想。”说完落寞地转身走了。

简木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去小芳的家里向小芳爸妈提亲。意料之中的，小芳的爸妈觉得他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收个倒插门的女婿。

可是，小芳早已经认定了简木是自己一生所爱，她非简木不嫁。

“爸妈，我和简木是真心相爱的，我这辈子除了他谁都不嫁。”爸妈的反对让一直以来温顺的小芳第一次违背爸妈的意愿。

“傻姑娘，这小子什么都没有，你嫁给他能有好日子过吗？再说，他是城里人，说不定什么时候政策改变了，他就要回城了。到那个时候你一个人要怎么活呢？”爸妈的话不无道理，他们也是为了女儿考虑。

小芳听到爸妈这句话，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转头望着简木。她对简木爱地很深沉，但是却不曾想过未来会否有变故发生。恋爱中的女孩儿都是疯狂且不计后果的，爱地热切就好，想太多还没发生的事情，只会徒增烦恼。

“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这辈子都会对小芳好的，我绝不会辜负她。如果以后我能回城了，我一定不会丢下小芳一个人的。”简木向小芳爸妈表明了自己的决心，说着跪了下来，“叔叔阿姨，求你们把小芳嫁给我吧！”

小芳爸妈见此情此景一时不知所措，“你……你先起来再说。”

“爸妈，我相信简木。”小芳脸上挂着愉悦的笑容。

爸妈拿自己女儿没办法，也是被简木的真诚所打动，最终答应了这门婚事。

九月的时候，他们办了一个简单的仪式，摆了宴席，请了一些亲朋好友。他们如愿在一起了。

婚后的几年他们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幸福，小芳为简木生下了两个大胖小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平时空闲的时候简木会教小芳他高中所学的文化知识，他们两人都在盼望着革命快些结束，政策转变，能走自己想要的人生道路。

1977年10月12日，国务院正式宣布恢复高考。简木兴奋地抑制不住自己，他总算等到了这一天，他苦苦盼望的这一天终于来了。而这时候小芳已经怀上第三胎了，身子不方便，她没办法参加高考。

“简木，今年你先去考，我在家里修养身子，照顾孩子。如果你考上了，就回城好好上大学，不要挂恋家里。”

“小芳，我放不下你和孩子们，我怎么能这样丢下你们呢？”简木将小芳搂在怀里，心里万分不舍。

“你不是该待在这种地方的人，我知道……你……你迟早要回城的。”小芳已经泣不成声。

“我回去了又如何？我的心永远被你占据着。如果我考上了，放假我会回来看你们的，等我毕业找到工作了，我就来接你们进城去。”

“嗯，我相信你。”小芳擦去眼泪，脸上露出了笑容。

接下来的日子，简木找来了高中的课本，专心地复习高中的文化知识。

一个月后，高考如期而至。

简木焦急地等待着放榜的日子。放榜那天，他早早地就去等着。

当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榜上时，他无法控制内心的激动。他可以回城了，他可以去追寻自己的梦想了，他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他跑回村里，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小芳，和小芳分享自己的喜悦。小芳当然替他高兴，但心里还是有隐忧，她害怕简木从此不再回来。但是她嘴上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让简木认为自己不信任他，对他们的爱情没有信心。

简木考上了一所成都的大学，这次他真的可以回城了，可以回家了。

新学期开学了，简木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坐上了回城的汽车。小芳挺着大肚子带着两个儿子送他离开，她一直强忍着泪水。

汽车开动了，小芳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大声地哭喊起来:“简木……简木……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小芳掩面哭泣，跟在汽车后面追。

汽车驶过，路面扬起一层厚厚的灰尘。

简木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小芳大喊：“别追，快停下，回去吧！小芳，快回去，当心身子……”汽车越开越远了，简木的声音慢慢消失。

简木走了，小芳的心也像整个被掏空了。她每天靠不停地劳作来麻痹自己，好让自己不去思念简木。家里人劝她要注意身体，可她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随着简木离开了，对一切都不在意了。

忧思过度让小芳的身体渐渐变得虚弱，她面色憔悴，心如死灰。

一天夜里她肚子剧烈地疼痛起来，她临产了。小芳妈急匆匆地跑去找接生婆，大晚上好不容易才找到人。孩子的头一直出不来，而小芳身子太弱根本使不上劲儿，她脸色越来越难看。小芳难产了，接生婆没办法，只得劝小芳家里人将她送去城里的医院试试。可是这大晚上的去哪儿借车呢？等到了城里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妈，不用折腾了，我知道我时候不多了。拜托您……帮我照顾两个儿子，简木会回来接他们的……告诉简木……我从不后悔，让他带着我的理想和我们共同的追求好好活下去……我，我……”

“女儿啊，我苦命的女儿啊！你怎么能这样丢下两个孩子呢？孩子可不能没有妈呀……”

在家人的哭声里，小芳离开了人世，带着还未看过这个世界一眼的孩子一起离开了。

简木得知了这个噩耗，疯了似的从学校跑回来，最终也只能见到小芳的棺木了。

“爸妈，把小芳葬在小河边的柳树旁吧，她说过那是她最喜欢的地方。”简木向小芳的爸妈提议，他们也接受了。简木强忍着内心的悲伤操办好了小芳的葬礼。

小芳死了，这个地方好像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简木带着两个儿子回城，将他们交给父母帮忙带。

四年后，简木大学毕业了，留了在大学当老师，一切都是他想要的，只是身旁没有了可以分享喜悦的她了。但是在简木心里，小芳一直活着，从没离开过。

简木从不曾忘记小芳的理想。多年以后，他出了一本诗集名叫《花开无声》。诗集辑录了小芳生前所写的诗歌，也有简木写的怀念小芳的诗歌。

这本诗集销量很好，获得了很多读者的喜爱，好评如潮。读者从中看到了那个年代的生活，也看到了小芳和简木跨越时空的真挚爱情。

所有人都劝简木再娶一个老婆，照顾他和孩子们。可是他不愿意，他说小芳就是他这一生所爱，是他的唯一，有两个儿子陪着他他此生已经别无所求了。他希望以后可以完完整整地去见小芳，告诉小芳：“我说过永远不会辜负你的。”